梁东方
最早体会到春意，是在元宵节的夜晚。
郊外的大地上，到处响着鞭炮声，像是没有禁炮的那些年。还有礼花和二踢脚，作为密集炮声中间的点缀。这是人们经过了三年疫情管控之后，终于唱出来的舒心歌谣。
有意思的是，居然没有人管。
多年以来，这是第一个坐在屋子里可以听到外面连绵的鞭炮声的夜晚。那些声响，那些声响后面可以想象的面孔所营造出来的气氛，让人第一次想到了春天。
到了农历二月，天光在一场大风之后骤然甩掉了阴郁，终于可喜地明亮起来。万事万物都在融化，人心也在融化，春天来了。
空气一改冷硬僵滞的状态，时时刻刻都能明确地感受它如水的冰凉，冰凉如水，如失去了重量的水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早晨醒来被窝外面都是这样凉凉的水，没有到冻结的程度，但是绝对已经是零度以下，只是因为不是真水才没有让空气凝固。
这是没有暖气的居室状态，在最低温的早晨，凌晨的时候的状态。这时候需要做的不是缩回被窝，而是立刻起床，只有起床活动起来，人才能克服这种被凉凉的水包围的感受。
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春天来了。
许久没有在家里度过上午时间了，自从结束了封控，自从不再发烧。
阳光在上午十点之后依旧照在椅子上，照在桌子上，照在书和笔上。摆在桌子上的书的书名让人接上了上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思路。
每一种书都打开看一看，一段或几行，重新拾起既往的思绪，将曾经的心绪由此接续起来。
很快后背的阳光就使人恹恹欲睡了。这是这个位置上阅读的副作用。过去如此，未来还会是这样，今天更是如此，因为就在刚才，上午十点钟，立春了。
一定是春天来了才有春天的感觉，可春天来了却也未必一定会有春天的感觉。在春天来了的时候，有没有春天的感觉，要看人的具体状态，看他自己是不是愿意、是不是有闲暇、是不是抽得出身来感受这已经到来的春天。
春天的下午，骑车走上街市，暖意融融。街头巷尾，人和车明显多了起来、慢了下来。人们纷纷到外面享受阳光，享受人生中这又一次温度适宜的美好。冬天里裹紧了衣服御寒的身体记忆一直持续到了昨天，今天居然就一下子有了夏天的舒适，这需要确认、需要适应、需要小心地看看自己的欢欣鼓舞不会因为错误而受到打击。
能俯瞰楼下的田野的窗前，又可以在漫长起来的黄昏里成为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了。堪称明媚的日暮之光，让人再次惊喜地确认春天已经骤然而至。明天据说将达到27度，各种花草会一夜盛开，早春直接到了仲春。
因为春天来了，才有了这第一个可以在夜里坐到楼上的书房里而不觉着冷的夜晚。洗澡换了衣服以后浑身轻松，不再有冬天那种不得舒展的冷哈哈的束缚感。
开了台灯，在大桌子上伏案。书桌前，台灯下的阅读，非常安详。心绪平稳，无忧无惧。此情此景中的一切，都是人生的定盘星。不冷了以后就又可以拥有自如的书房时间了。柔和的灯光，弥漫在没有噪声的安静、顶楼的安静的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噪声让它发生任何颤动。
从上次到楼上书房以来，几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拧开放在桌上的钢笔，钢笔出水已经很不流畅。
在书房里，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流逝。这本翻翻，那本看看，什么也还没有深入，时光就已经流淌而去。这是书房在安抚灵魂之前先占用时间的格式。
不必再像整个漫长的冬天里那样，只有有阳光的时候才能坐到靠窗的地方、阳光照进来的圆桌前。从昼到夜的阅读和书写可以连贯起来，不再需要早早上床才能避寒了。
这就是春天。
春天的感觉由此开始一直在持续，持续到了回到家乡的这个上午。
这个春天的上午，阳光柔和而明亮地照耀着半张茶桌，竹制的桌子平整而温润，纹理细腻，手感光滑。沏上一壶茶，陈皮配了红茶之后的茶，不时倒在小盏中，茶的颜色和小桌的颜色一致，属于同一个棕色色系。
楼下有隐约的保健操的音乐声，徐徐传来。窗外是紫红和雪白的玉兰，是紫色花朵的紫叶李，是绿叶里吐出了红嘴儿的海棠，是鹅黄的柳……这就是生活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
这个小小的阳台，最近经过妹妹不断地整理，更新茶桌，换窗帘，贴墙纸，添置花盆和花，种蔬菜，油漆桌椅，拿走长时间不用的旧物，已经焕然一新。作为在室内而有天光的休息位置，成了一个父亲经常要坐下待一待的好地方。
我今天在这个周日上午于此小坐，体会到一种别的任何地方都无法体会到原生家庭中才有的安然坦然，这是舍此无他、独一无二，别处无法获得的，一个人一生中只在有父母的时候，也就是有家乡的时候才可能拥有的温暖感受。
一旦父母不在了，家乡也就跟着消失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环境细节都会黯然失色，一向总是能以主人翁自居的本地语言支撑着的温暖感，就再也不会回来。那时候，人生的春天便会无可奈何地结束。
好在，现在春天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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