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很不幸，我的位置在三人座的中间，这是一个最不舒服的位置了。不过幸运的是，靠窗是一位女士，靠走廊也是一位女士，两个人都是瘦小体型，这样我坐着也就不那么难受了。这时候来了一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人，对着靠窗的女士说你起来，我的位置。女人一惊，说我是65号，你呢？哦，那我是你对面。他不仅没有歉意，而且立刻就又用同样不客气的语气对那坐在对面也靠窗位置的男人命令道：你起来，那是我的位置。那个男人一声没吭，坐到了和我相对的中间位置上。
这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人在小桌上摊开一摞纸，纸上写着进出货字样的字头。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好像对那些文字很是不满，也用了与刚才找座位一致的身体状态，动作很大地翻着、看着，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对车辆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我对面的这张三人座的椅子最外面是一个更有特点的人。他脱了鞋，侧着蹲在座位上，脸冲走廊。腰弓得像个熟了的大虾。脸几乎埋到了双腿之间，表情却却很是怡然。应该承认，他脱在地板上的鞋和他盘腿坐着的时候侧对着大家的袜底都还是干净的，如果火车上有一种检查制度，说是只有鞋和袜子干净的人才能以这种脱了鞋蹲在椅子上或者盘腿的状态坐车的话，他有可能过关。可惜目前是没有这样的制度的，他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乘坐状态的妥当与否的问题，既不觉着自己这是在人员密集得公共场合，也没有觉着这和自己的私人环境有什么不同。他的姿态和表情都像是在树荫下乘凉聊家常、像是在自己家的炕头上和亲戚朋友吃饭，反正绝对不像是在火车上。
这种姿势是需要条件的，必须完没有肚子，没有多余的肉阻挡。常年的体力劳动使他面孔黝黑，皱纹深刻，肌肉强健，神情凝滞，目光和神思都只在眼前的事务之上，完全不及其余，不及那看不见的其余。
隔着走廊与他相对而坐的另一个人大致上是和他一样的人，脸上的颜色和说话的节奏完全一致，不过个人生活似乎比走廊这边的这一位好过一些，有肚子，只能直挺挺地坐着，不能弯腰。两个人隔着走廊言谈甚是热烈，刚开始我几乎没有一个字能听懂，努力辨析也弄不清他们到底是哪里人。
他们是从吕梁上的车。这个哪里上的车的信息是他们自己说的。
胳膊上戴着醒目的红袖标的乘警过来问的时候，他们自己这样回答的。乘警之所以过来问他们是从哪里上车的，是因为发生了一件行李丢失事件，乘警和列车员拿着一个黑色的双肩挎沿着走廊问谁的包、谁的包、谁的包，始终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扭头看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吭声，没有人说那是自己的。
于是乘警开始指着行李架上的其他行李逐一询问这是谁的、这是谁的、这是谁的，每一件都有人或快或慢地认领。有人说我的，有人抬一下手、点一下头。一旦有人认领，乘警就不再问了，马上就又问下一件行李是谁的。他走过的时候腰上挂着的一大片像是枪套一样的棕色的仿皮盒子，总是能让人多看几眼，看里面到底都有什么武器。他被普遍尊重的问话权利来自于他的制服袖标，更来自于这些武备。
因为始终无人认领，就有乘客说管他谁的呢，只要里面没有危险品就行啊。
乘警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危险品上不了车，有安检。互相拿错了行李也是事故，会给双方都带来很大的不方便。
很快无人认领的行李，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的行礼就有了结果。乘警快步返回来，问了50号和53号的位置上的乘客是哪里上的车，然后就开始逐一询问周围有没有在吕梁之前上车的。终于问到了一个人是，便开始问他50号或者53号位置上坐的什么人，穿的什么衣服。男人想了想，很认真也很高亢地回答说是黄衣服，用的是一种自己终于参与了破案的兴奋语气。
乘警明显笑了，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来笑了。他说那就对了，我看了她行李里的一张照片，就是穿着黄衣服。她拿错了行李。
这一段插曲使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很兴奋，好像眼前正在上演一出警匪片一样专注地看着每一步进展。只有这位侧着身子蹲在椅子上的老哥和他的同伴不大以为然，因为和自己完全无关而像是耳旁风一样，听而不闻。除了偶尔评论一句，说车辆两头的摄像头都看不清这车厢中间的话，就再没有别的相关评论了。这句话我之所以能听懂，只是因为我从一上车就开始努力聆听，现在已经逐渐适应了他们的方言而已。
现在，他们从行李里拿出了两瓶彩色的饮料，用了力，拧开雪白的瓶盖，暗红的液体升腾出来的甜味素的味道，立刻就弥漫到了车厢里。
他们已经不是上一代劳苦人了，他们不会因为一味节省而只喝白开水，他们喝饮料，喝这种一般来说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色彩浓郁的饮料。他们的喝是解渴式的喝，端起来对着嘴，脖子一仰，多半瓶就没有了。说上几句话，整瓶就光了，没有了饮料的饮料瓶是透明的，他晃了晃，啪的一声放到了距离他其实很远的小桌上，让小桌周围的人一惊。他谁也不看，已经重新弯着腰蹲在椅子上对着走廊那一边的同伴说话去了。
如果现在将周围的人都剥离开，把全部背景都去掉，这样一个蹲在椅子上的人一连串的动作一定显得很是奇特。他才采取的蹲姿可以和其生活中的很多行为联系起来，独独是不怎么能和坐火车、坐拥挤的绿皮火车联系起来的。
因为他侧蹲着，所以他的整个侧面都能被一清二楚地看到，时时刻刻地看到。他像个绘画模特一样，尽职地保持着那个固定不变的姿势，尽量让自己的整个侧面都能长时间地对着你展示出来。他下了霜一样的头发和红黑色的脖子、红黑色的耳朵、红黑色的鼻子与颧骨之间的关系，让人觉着好像那些部位各自的存在都只是为了更好地进行对比，对比出这像是绘画作品一般的自然人形象来。
他对面，我的旁边也挨着走廊坐的一个年轻女孩，从一上车开始就采取了一种双腿交叠的姿态。一直在看手机，没有抬头看过一次对面，甚至在乘警来来回回地询问行李和办案的过程中，她都没有抬过一次头。她好像练就了一种处变不惊、侧身滔滔人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与清爽的功法。
果然，对面那侧蹲在椅子上的人后面，双人座位上面对面的两位就正在讨论宗教哲学问题。一个说我信佛但是不信教，任何教我都不信，不搞那些形式主义。对面戴着棒球帽的精瘦的老人有一说话一点头一仰头的习惯，立刻就一点头一仰头地说不对不对，你这是错误的。
两个陌生人之间，一个人马上就能如此斩钉截铁地否定对方，很有可能让其实是为了打发时间的对谈不欢而散。可是这边的这一位还是比较有涵养，照旧陈述着自己的观点：佛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世界观，不是一种繁缛的仪式，不是迷信。
你不对，你是错误的。那位一点头一仰头，继续否定着，却一直没有说出之所以进行否定的理论来。他对一切都有定见，一切不符合他的定见的都是错误的，都不对。不必论辩，反正是不对。话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再进行下去，也就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其他更世俗一些的路径上去了。
你是保定人吗？
不是，我这是出差。不过我以前在保定待过四年，对保定很熟悉。我是石家庄的。
一点头一仰头又说：石家庄以前要改名叫正定，报上去没有批下来。石家庄这个名字太……保定才是应该当省会的地方，当年愣是给赶跑了，唉……
不知道他是不是保定的，但是他这样明知对方是石家庄的还对石家庄进行褒贬，也依旧不是让对话可以进行下去的路数。正好这时候对方接了一个电话，已经开始安排晚上吃饭的地方了。
火车在二十分钟之前就已经开始宣布要到站了，列车员和乘警来过两次了，在宣布要到站了的同时，还专门反复提醒不要拿错了行李，黑色的双肩背和银色的推拉箱最容易拿错！黑色的双肩背和银色的推拉箱最容易拿错！
他们每个人都又一种在火车上比较罕见的敬业态度，让人对这趟来自遥远的乌鲁木齐而到站和开车时间分秒不差的长途客车，再次刮目相看。禁不住就想，这是源于恰好每个人都心怀善意，都是好人，还是源于管理制度上的强烈约束。
火车车速从每小时149公里逐渐降速，降到100公里以下的时候显示屏就不再出现车速了。这使得进站的过程变得很是漫长，几乎半个车厢的人都要下车，走廊上站满了人。停车只有三分钟，站台上的人黑压压的，现在的绿皮车已经是一票难求，所有的无座票都会卖光。一个人一个人亦步亦趋地终于踏出车厢，浑身上下一阵轻松，快步行走的同时，回望了一下灯光明亮窗户很大的车厢。想象了一下，一两分钟以后，蹲在椅子上的老哥和他隔着走廊的同伴，就将继续和站台上这黑压压的人一起继续前行，进入前方茫茫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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