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学校：罗锅同学

梁东方

在多年以后的回忆里，我一向认定那个罗锅同学是自己上小学的时候的同学，她小小的个子，总是坐在第一排。可是后来的记忆越来越分明，就不得不承认，她应该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六一学校是戴帽小学，是有初中的小学。只是因为那个罗锅同学小小的样子，作为小学生的印象才因为恰如其分而根深蒂固。

当然，现在看来，这个罗锅同学的称呼本身就是个问题。不能用生理上的残障特征来直接称呼一个人，是文明社会与人际礼仪的基本要求。当时的孩子们在整体社会氛围粗糙的状态下，没有这样的意识。一般只要不是当面指称，私下场合说起她都会简称为罗锅、小罗锅。

不过，我对她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任何不同于别人的感觉，即便在同学之间说话的时候也会用这样的名字称呼她，好像她本来就是姓罗名锅。

她的罗锅使她直不起腰来，只能侧脸看黑板、看人，走起路来目光所及只有地面上那一小块地方，所以总是很慢，这应该是生下来就这样的天生畸形。她的病态虽然很直观，但是我从未因此而觉着她和别的同学在地位上有什么不一样。有的孩子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非常敏感，有的孩子则很“愚钝”，不用谁教就会自然而然地以平等心对待周围的一切。

在我的印象里，她在下课以后孩子们一片喧嚣的热闹里不言不语的样子，很像是某种温顺而无辜的小动物，以自己的活动能力和行为逻辑，一味安静地坐着。她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别人可以做的她不能做，能来上学、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就已经是一种非常值得珍惜的机会。

她瘦瘦的脸上经常挂着甚至比别的孩子还多一些的微笑，因为自己在行动上的无能而更多的是观察别的孩子的行动，就经常用笑来呼应、鼓励别的孩子，似乎别的孩子的行动就是她自己的行动，目光追随着，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哭、一样笑、一样争抢着什么，分享着什么。

有一次，她突然就寂寞了起来，目光里泛起我们那个年龄里绝对不应该泛起的成熟而落寞的光芒来。那光芒里有一种叫作忧伤的东西，有一种叫作哀愁的东西，有一种叫作无奈的东西。她的身体给她带来了不便，这个事实实际上一直在发生着，但是却和从来没有发生过刚刚才出现一样，她对自己的不方便的意识，使她突然看见了自己的缺陷，发现了自己不同于一般的孩子的地方。

这是因为一次运动会还是一次游行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一次集体活动。

六一或者别的什么庆祝最新指示发布的日子里，往往学校都要组织游行。游行是政治任务，是学校告诉老师，老师告诉学生一定要做的事情。其中最让学生家长犯难的是要求统一制服，蓝裤子、白衬衣、白球鞋。

那时候，要想让一个孩子完全符合这一现在看来非常简单的着装要求是颇为不容易的，很少有家庭有能力专门给孩子配齐这一整套衣服和鞋子。于是穿着妈妈的衬衣，穿着爸爸的球鞋，穿着表哥的裤子，就成了相当普遍的现象。反正要求是只要是这几个颜色就可以，并没有合适与否的要求，所以挽上袖子、缝起裤腿、趿拉着鞋的事情就在很多学生身上大量上演着了。

这还是不错的，更有不少人是借不着的，爸爸妈妈没有、哥哥姐姐没有、表亲们也都没有，于是就只能拿着家长的情况说明来羞涩地见老师的冷脸子了。

老师的冷脸还好说，同学们的嘲笑和喊队的体育老师的呵斥则是更难忍受的羞辱。那时候专门为一个孩子买一条裤子或者做一件白衬衣确实是很奢侈的事情，且不说花不起那个钱，仅仅布票一项就少有人能拿得出手。

而到了那一天，她穿了完全按照规定要求的蓝裤子和白衬衣、白球鞋，看得出来都是崭新的，不是借来的。穿上这套制服，甚至连罗锅也不那么显眼了，像是个正常人了。她脸上洋溢着符合规定以后的满足与自信，带着被父母格外关爱的幸福。现在想来，包括家长在内的每个成年人都很明白，她的人生注定不会太长，如果有幸能长大成人，未来的生活也一定是难以达到正常人的水平的。正因为有这样的预见，家长满足她的愿望的意志才会格外强烈。

但在教室门口排队的时候，体育老师拦住了她，说她不用去，在教室复习吧。潜台词大约是她去了也跟不上队伍，还会影响整个队伍的形象。

她默默地回到了教室里，一个人坐到第一排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所有的孩子都视而不见，继续奔来跑去地集合、准备出发。我大约是又跑回教室去拿什么东西或者放下什么东西，目睹了此情此情。她安静地坐在第一排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深远地进入一种失神状态，明明睁着眼，却分明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好像在我们都看不见的一个另外的世界里遨游。

我当时应该是也一样没有什么感觉，觉着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是到了后来慢慢地眼前经常会浮现出这个画面，才意识到了她所经历的心路历程。

人类在原始的淳朴与经过反思以后的文明之间，一向都是长期的粗糙混沌、践踏与被践都踏屡见不鲜的麻木。社会性的措施比如盲道、导盲犬、无障碍台阶是这种文明进程中看得见的措施，看不见的体恤与悲悯，还有将心比心的感同身受上的进步，则是更珍贵的文明脚步。

初中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同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