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我们回乡，照例住到三姑家。三姑和姑父也都年事已高，便将表姐表妹叫回来做饭。一天表妹做、一天表姐做。
表姐做饭的这一天，她先去装满了玉米秸秆的厢房抱了一抱柴火，回到厨房里，在灶台下点燃了柴火以后，散发着好闻的味道的干燥玉米秸秆茎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剧烈化学反应声响，火光映照住了她的侧低着头观察灶眼的面孔。即便是在这样的剪影之中，她头顶上的白发也已经清晰可见。
我把干柴递进灶眼里，让速燃的秸秆点燃耐烧的木头。我们开始聊家常，聊到她前两年来过一趟石家庄。我说怎么没有联系我呢，她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联系。不好意思联系是因为他们是到相关部门提要求的。什么要求？表姐夫的低保要求。
表姐夫在20多年前的一个春节，车祸以后全身瘫痪，这么多年了，一直靠着低保生活。可是那一年，村子里突然取消了表姐夫的低保，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就来省里找民政机关。
先到县里坐了长途车，下了长途车，转了出租车，到了那个部门附近，换上平板小推车。
我问平板小推车从哪里弄来的，她说是自己带着的。是有经验的人告诉一定要带的，不管多么麻烦也都得带，找到相关部门的时候一定要让表姐夫躺在这个平板小推车上，这样才最直观。
带着平板小推车、带着一个全身瘫痪的亲人，好几百里地到了城市里，还要打车，下车以后还要把亲人抱上小推车……现在只是想象一下这整个过程，就已经让人觉着艰辛不已了。推着这样载着瘫痪的亲人的小推车走在高楼大厦的城市街道上，一向在乡间孜孜矻矻地劳作的表姐是个什么心情啊！如果不是前面找到相关部门之后人家给不给做主的忧虑占据着全部身心的话，只是以一个女性的骄傲和敏感，她大约也很难下决心这样将自己和家人“展览”于大庭广众之下的。所有豁出去了状态，总是迫不得已结果。
推着车进去以后，说了情况，万幸的是遇到了好心人。人家说这样的人不给低保什么样的人给！马上拿起电话来给县里的民政局打。打过去以后那边的人说让表姐接电话，让赶紧回去，回去都给你解决。这边就坚持先解决完了再回去，现在回去肯定就解决不了了。这也是以前有经验的人，准确说是有教训的人的传授。
回家以后，县里民政的人来了好几次。低保最后又给续上了。很不情愿地将已经挪到别人，也就是有关系的人，甚至是他们的亲属身上的国家补助名额，再挪回来一个给了表姐夫，给了那个已经瘫痪了二十多年的人。
艳芳表姐讲这一切的时候是轻描淡写的，甚至还经常带着一点点笑意，不怎么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大约听的人也都会受其影响，觉着那不过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情，是生活里自然而然的、本来就应该如此的、不怎么值得一提的琐事而已。
但是将心比心，想起自己人生经历中类似叫天天不应、挣扎之后或者有个好结果，有的依旧没有好结果的暗黑经历，也就完全可以想象当他们知道被取消了低保的时候的愁苦与愤懑，可以想象他们去省城找相关部门的决定的艰难与忐忑。不单单是钱没有了，生活立刻陷于困顿，还有被人算计和欺负的屈辱，会让人羞愧难当、怒火中烧、忍无可忍。
作为一向生活在本乡本土的本分农民，突然要去遥远的省城“告状”，其中的压力之大，那是不逼到一定程度绝对无法克服的。生活就是这样无情，生活就是这样设置了一道道坎，过了一个还有一个，不想过也得过，没有“无事”的坦途。
艳芳表姐做包子的手法纯熟，这是她长期在外打工，给人家做饭，锻炼出来的本事。丈夫瘫痪二十多年来，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她来操持的。开始那些年不仅要带孩子打工，还要种地，十分艰难。后来把地租出去，孩子也逐渐长大了，才慢慢减轻了一些负担。她的口头禅是“习惯了”，一边说还一边会笑一下，苦笑一下。
一句“习惯了”的尽在不言中，藏着多少心酸与不易，外人想一想也就可以明白。人怎么着都是一辈子，这就是命。这一句往往是“习惯了”之后跟着的一句，不这么想又怎么能继续着生活下去呢！
她从未预料到自己的命，自己正常的充满欢欣的童年、如花似玉的青春和结婚生子的人生，走到三十岁的时候就突然遇到了如此巨大的挫折。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是严肃的，是不得不严峻起来的，是胼手胝足的，这就是自己的人生的主干。
有一种说法是，我们对于人生绝大多数的理解，都是从他人的回忆中获得的。他人的回忆，可以是回忆录，也可以是当面叙说，是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这样的人和事和你强烈相关的时候，就形成了你对人生的认知。表姐的遭遇实际上对几个家庭，她自己的家庭，她的原生家庭，包括我们这样连带关系的家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普遍规律是，随着年龄增长，人一般都能以更积极的态度保存自己的记忆。马克·吐温就说：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但是要活到那样的境界，总是要度过人生中无数至暗时刻。
这些至暗时刻可能是因为自己犯了错误，更多的还是因为环境，因为不期然加诸我们的环境条件。在一个对普通个体太多不以为然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这种随时降临的至暗时刻的袭击对象。包括那些在一定场合里给别人制造这样的至暗时刻的人，转换场景的话，也很有可能会遭遇到其他人针对他的毫不留情地打击。要避免这样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就需要托关系找熟人乃至表姐这样迫不得已地寻求上级主持公道。
这块多难兴邦的土地上的苦难，从来都不只是吃不饱穿不暖、上学就医钱不够之类的直接问题，更有环境状态中的这种一些握有大大小小的权力的人的假公济私、肆意妄为。他们没有同理心、没有平等观念、没有人与人互爱的向善追求，视他人为蝼蚁和草芥，也就同时把自己拉入仇恨与非人之境。任何一个想像自己是植被一样自然而然地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生长的人，几乎都必然会遭遇他们觊觎的不知餍足和饕餮不已的贪婪。
艳芳表姐做好了饭，把饭菜端上桌，按照家乡的习俗是不上桌吃饭的，不管怎么劝也都不上桌，最后勉强靠在远离饭桌的炕沿上端着碗吃了这顿饭。也许是今天听了她讲述的事情以后深有所感，所以赫然发现在传统秩序里的这种类似天经地义里，也分明在所谓礼的要求之中，带着一种不平等意味。且不说她二十多年来的含辛茹苦，就说在遭遇了那么大的不公之后，回到家里来，每一个家人都应该给予她最好的待遇以抚慰她受伤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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