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夜

梁东方 文；刘现辉 图

那个冬天的夜晚，雪花无声地飘着，清寒冷冽。我们全家人围着一个小小的炉灶，哈着气、跺着脚，觉着实在是冷，就准备上炕钻被窝了。

这时候，隐隐约约地有人在院子的栅栏门外低声说着什么，说了一遍，过一会儿又说上一遍，又说一遍……

静了一下，的确是有人声。那声音低低的，却也是不肯作罢的。

父亲站起身，开了屋门，向院子里走去，虽然开门关门只一下，但外面的寒气还是刷的一下就涌进屋子里来，好冷啊。我们愈发缩紧了身子，凑近了那小小的炉口。

听到父亲在说话，对方好像不止一个人。我抑制不住好奇，不顾寒冷，马上也起身跑了出去。寒冷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你有事它就走了，你没有事它就来了，这是我当时的发现，在冷的时候就想有个事，可惜这个愿望总是落空，尤其是在夜里，能有什么事。今天正好，可以再验证一次。

那是两个要饭的。破衣烂衫，背着一个同样很破的口袋，口袋有半截是鼓鼓的。女人没有背口袋，可也弓着腰，老话说是已经走塌了气。不知道他们这一天走了多远，到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没有走回家，要在我家借个宿。

父亲马上就答应了，把他们往屋里让，说先喝点水歇一会儿。他俩搓着手，说什么也不进屋，站在雪花飘飘的院子里，只是接了母亲给端上的一碗热水。热水在夜空背景里冒出清晰的白汽，白汽熏着他俩轮流喝水的脸，看起来像是童话里的景象。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飘着雪花的夜晚的一切，都有一点不大真实的童话色彩，既辛酸也温馨。

父亲去柴草棚抱了玉米秸秆到放农具的西屋里，铺在地上，又找来一领席子，算是有了炕。这是西屋第一次有“炕”。后来姥姥姥爷年岁大了，父母接了他们来家里养老，把西屋整修了，盘上炕，西屋就成了一间正式的屋子。这要饭的两口子来住的一晚，算是西屋作为一个正式的屋子的开始。

要饭的夫妻俩千恩万谢地说着感激不尽的话，眼里都带着滚烫滚烫的晶莹闪光。那样的闪光是后来多少年我很少再见过的。

他们将背着的破被卷展开，铺到席子上，就有了上炕睡觉的样子。他们不怕冷，他们能有这么一个屋子躺着，冷就不是问题了，躺在地上也不冷。

父亲母亲安顿好了他们就拉着我离开了。

我走了几步，就说要去解手，挣脱了他们。我还是对那来借宿的两口子感兴趣。他们离开家，漫无目的地长途跋涉，一边走一边要饭，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住到哪里，在我看来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种生活。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再看看他们的细节，看看他们吃穿住用之外还有怎样一种人生态度。

看见我又回来，正在整理铺盖的男人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那女人转身解开铺盖前头的那半截口袋，在里面摸索着拿出一块干粮，应该是黄色的玉米饼子。

她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继续伸手去摸，这回摸出来的是小半个馒头，白馒头。显然她知道口袋里面每一块干粮的来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朝什么样的人家要的，给干粮的时候好心人的是什么模样。她在心里早已经将每一块干粮都分了等级，哪些是不太好的、他们夫妻俩当下就得吃的，哪些是还能放得住的、可以留着以后救急的时候吃的，哪些又是特别好的、要带回去给孩子吃的。

她把这显然属于“特别好的”小半个馒头，递给了我。

我回头看看，看见父亲母亲已经回了屋里了，便伸手接了。

我很长时间没有吃过白馒头了。拿着它跑到院子里，咬了一口，很干、很硬也很香。一点一点地啃，可还是很快就给啃完了。馒头这种东西，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这特别好的小半个馒头一定是他们要带回去给自己的孩子吃的。我没心没肺地给吃了，只管吃着香了，连看他们是怎么个生活状态这件事也给忘到脑后去了。

等我想起来再去看那俩人的时候，他们已经睡下了。雪在关不严的西屋门上轻轻地撞击着，屋子里像是没有人一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