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早晨，金黄的麦田在天光未明的时候也显得很亮，像是照片底板里的那种亮。看得见、摸不着，充满了可望不可即的诱惑。这是麦收时节的大地上早晨的一个特征。很亮的黄色麦田却没有白天炽热阳光下的耀眼，这也是只有很早的早晨才会有的难得舒适。
华北平原上的麦收时节，这样清晨的舒适是一天之中最宜人的一段时光，也正是因为有这样最宜人的时段，才让整个麦收时节都没有酷暑中的那种煎熬感。那时候将是一天之中无论什么时间都闷热难耐，都蒸腾不已，都汗流浃背的状态。
麦收时节的早晨往往是有风的，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窗口的时候翻卷着吹进来，没有冬天直吹的威力，代之以兜兜荡荡的媚态温柔。风里有早晨的清凉，风里有麦子的香气，有成熟的味道，有忙碌的气息，有即将开始而还没有开始的氛围。
直观地看，风是由碧绿的柳树杨树树叶输送过来的，是先吹动了它们才吹到你的身边的。那些与金黄的麦田对比鲜明的碧绿之色，使人完全觉不到秋收时节的那种万物萧条意味。麦子只是自己熟了，它不连累哪怕就在身边的草和树。
每年麦收时节的这一段时间都是很舒适的时光。虽然白天往往有炽烈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是一早一晚依然有无处不在的清凉，还能让人一下就回到上一个季节里去，还带着上一个季节没有的温热。
早晨，越早越好的早晨，早到天刚刚亮的四点钟，那就像是直接回到了春天。春天的宜人在穿着非常单薄的情况下依旧不改，这种新奇的感觉就只有这样麦收之前很早的早晨才能实现。这是一种微妙的季节细节，非经体验、对比地体验就很难意识到其存在。
这时节，在朋友圈里会有人发半夜起来关窗的时候看见月亮高升、大地清凉的感慨，会有从来不早起的人突然早起之后发现了新世界的惊喜刻画。这是个属于早晨的季节，与随后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好受的酷暑相比，还完全是天堂。
麦收时节的早晨，是让人感觉世界无限大、更远的地方会有更多的诗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越走越远，就便是在熟悉的地方也有了新鲜的眼光，有了完全被刷新的意趣。
刚刚升起的阳光倾斜地将树干上生出的一点点小叶照亮，只有光而没有温度，被照亮的绿色叶子因为没有温度的透明光泽而不像是真实的，像是某一种处心积虑的艺术品，只为了营造迎接你早晨穿越大地时候的观感。
地面上的一片高高低低的小蓟，紫色的小痰盂状的花朵大多都已经枯萎，它们罕见地和身边广袤的麦田一起进入成熟期，有麦子的金黄伴随着，自己的花朵的枯萎就只是成熟而不是衰败。不过小蓟的茎叶还都绿着，还有现在以及未来都一直存在的生机。
低着头看这些草木细节的久了，眼光难免就会向上望一望，这一望就被树梢上的天空、头顶上的天空所诱惑：蔚蓝的天空底色之上是白云纯正的白，白云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就是丝丝缕缕的一条线，一道好像是飞机刚刚走远之后留下的无瑕之痕，也好。
如果不是灼热的阳光将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让人睁不开眼睛，让人觉着像是天上在下刀子一样的捂着脑袋躲避，那这早晨天高地远的好感觉所提示的，就真的是再适合远行不过的好日子了。如果你因为有树荫就还有凉爽而完全不在乎那灼热的阳光的话，在这种早晨的好感觉的鼓舞下的远行就完全可以付诸实施。
这时节，联合收割机的突突突的声响和卷起烟尘的样子随时都会出现，麦子的可以收与不可以收之间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白天一顿暴晒之后，夜里也许就已经达到了收割的条件；早晨麦穗麦粒还欠那么一点点，下午就已经饱满而坚硬了起来。
走在麦田中的大路上，金黄的麦地里的馨香味道一缕一缕地飘过来，这种让人不由自主地会深吸一口的气息是干爽的也同时开始是潮湿到带一点腐殖土的味道的了，那是成熟的气息，是被收集起来的阳光的热量无法散发的储存，是有个别部位的秸秆开始被雨水沤烂了的信号。柔韧的馒头、喷香的面包、好吃的饺子面条，都将从这样的既干爽也开始有了最初的潮湿味道的麦子里诞生。
白天聚集起来的燠热，夜里出现了无法完全消散的情况，这种情况将随着收割而暂时散去，在马上就要到来的暑热中，它会杀一个回马枪，即便没有沤烂的秸秆、没有秸秆，也能随时随地地在任何地方的空气中出现。
这时候，趁着一切还好，暑热还没有真正到来，尽可以向着无边无际的田野深处走下去。如果你向南走的话，路上就会看到收割回来已经开始晾晒的麦粒；如果你是向北走的话，就还能在想当程度上体会这种麦收前收获的脚步已经临近的氛围。
在我们有限人生中往往受着种种限制的拘束里，这样近乎自由自在的夏日清晨的远行，将是融于自然而然的世界的最好格式之一，注定会为身心共同的愉悦舒适和超拔污浊之上的浪漫遐思，留下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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