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婴儿在人生第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这么说可能还缺少实证体验，准确地说是实证观察，保险一点说至少是在第一周时间里，是处于不怎么睁眼的状态。你什么时候看，婴儿什么时候都闭着眼，像是对外面的世界、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像是都已经见识过了，天下没有新鲜事，一切都不过是重复。
这当然是成年人的联想，据说是婴儿睁眼也看不见，你以为是在望着你，望着你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什么前世的情缘，其实只能看见眼前很近距离的色块。这时候的孩子还不认人，只是本能地要喝奶。
其生活就只是一味地喝奶和睡觉，饿了就会哭闹，从小小的脸上开始，拧着秃秃的眉毛，咧开小小的嘴，耸起鼻翼两侧的面部肌肉，浑身上下哪里哪里都扭曲舞动，张牙舞爪，具体而微得小到让人看着惊奇的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挥舞起来大约是不怎么费力吧，那么自如、频率那么快，好像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忍无可忍了。
可只要一喝上奶，立刻就平静了，除了嘬起来的嘴，其他所有的身体部位都会松弛下来。喝完了就睡，睡得平静怡然，地老天荒。看着孩子这样睡啊睡，慢慢就会明白，明白睡才是人生第一要义。
这个吃了睡、饿醒了又要吃的过程基本上是间隔两个半小时左右，不论昼夜，不分早晨和傍晚。饿不饿是婴儿区分时间的唯一方式，也是西方理论所谓口腔期的总结根据。
由此观察，婴儿的生命里似乎是没有我们通常所言的时间分隔的，只有无始无终的混沌。婴儿就是混沌世界形成之初的样子和状态，后来才有了光，有了时间与空间的基本秩序。成年人日复一日地守护着一个婴儿，就是复习，就是重新看见世界诞生的过程。这个发现，可能有助于年轻的父母在劳累中收获更多源于生命的发现。
他们多情的凝望和附身审视中总是希望最早发现婴儿和自己交流的蛛丝马迹，因为这种交流肯定会出现，不是在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另一个明天。这是养育婴儿的希望所在：婴儿会越来越好，会有一个个第一次。第一次明确地看见了你、望着你，第一次用眼神和手回应了你的期待，第一次发出了啊啊呀呀的婴语，更不用说第一次喊出了妈妈、爸爸，第一次迈出了小小的脚步……
婴儿不区分时间，可时间在婴儿身上又是最有效的。时间在婴儿身上具有非凡的意义，以往一晃一天、一转眼一年的时间，现在分分秒秒都意味着婴儿的成长，意味着其生命之树的扎根和茁壮。
时间在人生任何其他一个时期好像都不会具有如此的决定意义，在我们完全无感的时间流淌里，婴儿迅速成长，真正是日新月异，刚刚出生的、满月的和半岁的婴儿之间，差别极大。只要时间在握，就拥有灿烂的未来。
看，婴儿咧嘴笑了一下，手机举起来得再快也还是没有来得及捕捉到，马上就又恢复了不笑不哭的平静，这应该是在梦里。
婴儿的梦是个什么样的梦境？从未见过人类社会，从未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梦里是些什么东东？是光与影，是声和响？是生命刚刚形成的时候，身体的基本机能互相连通之后的由衷赞叹与欢呼？
可惜的是婴儿不能复述，不能传达，我们每个都曾经是婴儿的成年人连自己在婴儿期是做过梦的这件事当然也是想不起来了。这个细节是生命无数的神奇之处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
婴儿又睡了。什么也不在乎地睡了，一切都在父母的肩上。父母的照顾是其得以延续自己的成长之路的充分必要条件，否则即便是勉强长大了，生理上、心理上也都会留下深深的伤痕。而从一开始，这种被照顾的需要和给予父母以希望的慰藉之间，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为什么要有一个婴儿？这个问题大多数父母其实是没有怎么深思熟虑过的。他们基本上都是按照自然的规律，有了就要了，就生了，就养育起来了。其中当然有人是觉着自己无价值的人生，靠着缔造一个新生命就有了改变的可能，仅仅是理论上的可能也好吧。这当然是不无盲目的，不仅绝大多数的结果都不过是重复了自己无价值的路而已，而且还恰恰中了人家要从你的后代养育中挣钱的诸多预待格式。
话虽如此，一切成年人的要孩子和不要孩子都经不起与孩子见面的考验，只要一见面就会义无反顾，就会不顾全部未来的“危险”，全身心地投入其间，以之为自己人生的最高价值所在。
的确，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才能更充分和完整。
现在，单单看着婴儿这种只喝奶就完全可以维系生命的人生之始状态，对成年人来说也许已经有所启发：成年人吃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是不是都属多余的饕餮？我们早已经忘记了我们在婴儿时期也是这样只喝奶就一天一天长大了！
人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最基本的营养物质即可，完全没有必要在吃的问题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不仅是吃的问题，以婴儿的视角看过来，人世间的其他问题好像也失去了意义。
婴儿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来所有的包括衣服在内的一切都是附加上去的社会性的成分，社会性的成分以后会越来越多，以至于让人在相当程度上忘记了自己生物性的人生之本。就是全部社会性的意义都失败了，其实人也是什么也没有失去，只因为还有自己作为婴儿的人生之初的生物性。这一点本是一个简单事实，但如果不是这样一直看着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话，就很难再行自我认同。
婴儿是绝对躺平的，那些经历了人生诸多坎坷大彻大悟之后的人所要追求的“能婴儿乎”的最高境界，就是这样心无旁骛，只维系生命最低要求的躺平之状吧。不管冠之以艺术、学术、技术的名义，还是冠之以宗教的名义，其实都是回返的途径。当人生的尾声中终于成功地返回到婴儿状态里来了，哪怕只有片段的时刻，便就是一种符合自然之道的成功。不成功的就是那些有去无回者，那些一味在社会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忘掉了自己婴儿期的性状的人。
从这个角度上说，一个成年人，能有回身照顾婴儿的日子，能和婴儿在一起，既是我们生而为人照顾后代的本能，也更是具有神启意义的被点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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