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开车之后

梁东方

很久不开车之后，偶尔借用一下汽车，运了很多东西。有桶装水，有成箱的鸡蛋，有很多书。单单是把这些东西搬运到车上去和到了目的地搬下去，就费了很大的劲儿。但这些东西对汽车来说却完全不是事儿，这点载重量几近于无，行驶起来脱缰野马一般动力十足，还非常灵活，非常平衡。这让人重新意识到，在汽车时代买东西、运东西，都是不言而喻地以汽车为准的，以汽车的速度、运行范围和运力为准。在非汽车时代我们对携带什么东西是一个标准，在汽车时代就会有另一个大得多、多得多的不言而喻的标准。

人类在没有发明汽车的漫长时间里，从来没有人抱怨过没有汽车的不便，只有对类似这么一种神奇交通工具的向往。也正是那样持续的神奇向往，导致了汽车的发明。在那个漫长的时代里，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把家和单位的距离放到这样十几公里以上，更不会有天气热了就驱车奔向高山大海、在郊野露营的念想。汽车时代的生活方式是在汽车真正被使用起来以后逐渐产生的，汽车是一切生活改变和新鲜生活格式的基础。

在汽车时代里长期不开车的话，就会逐渐脱离开这种汽车时代的话语背景与行动能力的背景，虽然理论上是可以打车、可以借车的，但终究是不及自己开车来得方便。

这是重新开上车以后的一点感慨。重新开上车以后还稍微有点不大习惯，脚下的离合和右手的换挡都再次适应了适应，三下两下就又找回了原来的感觉。因为这期间开过很沉的皮卡，所以对自己的车的轻巧流畅有了深切的体会。

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里，街道行人纷然后退，这里那里，瞬间抵达。行车的流畅之外，分明还有一种肉身操控动力的快感，突然像是拥有了超人的力量。这是驾驶的乐趣，其间难得的个体之人操纵庞大城市的有力感，确实能让人产生一种哪怕是虚幻的惬意。

虽然体会这种惬意已经比世界上最早的汽车驾驶晚了近一个世纪；比之同龄人中的早行者也晚了十来年，但并未妨碍和他们获得一样的愉快。

这才明白，也许正是这种开上车以后的舒适感与世界在握的操控感，诱使着人们对汽车产生了依赖的。怎样将这种依赖摆脱开，在该开车的时候才开车，享受这种使世界奔驰起来的快捷与方便以外，还能享有在不必使用的时候不使用的内心的自由，这是所有有车一族面临的一个课题。当然，这需要自己在分析了开车与否的利弊之后的定力，也需要外在因素的调控，比如油价，比如堵车概率，比如停车难易程度等等。

很久不开车之后，再开车就有一种非常明确的享受感。顺滑流畅，不费力，像是滑冰，在冰面上近于没有摩擦力地飞快地前行，无远弗届，突然具有了超越任何距离的能力！完全颠覆了不开车的时候已经逐渐重新习惯了的人力与距离之间的关系，进入到一种靠着自我的人力已经战胜了自然的错觉，美好的错觉。

开车通过改变物理距离上的抵达时间，让人有改变内心中对外界距离的习惯判断；让人因为车的强大而生了自己也强大的错觉。所以，一般来说开车的人是不容易谦虚的，而步行的人因为深刻体会到了“不易”，便更容易有谦卑的态度。

很久不开车之后，再次驾驶上这个钢铁巨物，在手掌的轻松扭转中的流畅奔驰，世界在自己掌握中的幻象如期而至，加上收音机中的音乐，加上这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加上一下可以跑上一百五十公里长途的遥远，都凑到一起就形成了有梦幻色彩的审美之旅了。

为了让旅程轻松，没有走高速公路，而是走下面的国道，不会太快，身边没有那么多风驰电掣的大车，不用频繁超车和被超车，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可以从容地沉到自己为自己营造的这个小环境里，慢慢地享受。

这样开车，还能看看天上趴着的清晰乌云，边缘明亮的乌云。乌云陪伴着旅程，车里车外都流淌着生活里难得的轻松与愉悦。

这个季节的云和夏天里的纯白的棉絮状的云还是不一样的，都带着黑边儿，甚至本身就是一种浅灰的颜色，不过在众多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梢之上，它们铺展开的不规则的边缘，还有它们所依托的蓝色天空的背景，还是让人有点恍惚，恍惚这不是本地，而是欧洲，是德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地的天空上就已经很少有这样明确的云与天的景象了，尤其是在冬天，总是一片含混，一片混沌，一片说不清楚是什么的雾霾。人们在那样的天气里生活久了以后就失去了仰望天空的任何兴趣，呼吸都变得短促了，心情自然也跟着压抑而无奈。

大自然的季节里，正常的时序中，即使是冬天其实也是美的。不过是因为加上了人为的污染，使春天都黯然失色，使人们一年到头都生活在不见天日的乌烟瘴气之中。身心都逐渐暗淡焦灼起来，一个个变得要么歇斯底里，要么了无生趣；不是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就是生不如死的抑郁症。在早就不抱希望了的时候，在完全没有期待的这一天里，突然与大自然原来的面貌重逢，很是受宠若惊，惊喜之外还有一种唯恐稍纵即逝的小心，一种对原本应该有的生存环境的恍然与珍惜。

这样难得的可以纵情呼吸，可以宽敞地翱翔的冬日里的辽阔天气，又凑巧是自己在开着车做长途的行驶，诗意的惬意在不期然之间就来了，来到这个冬至前的往年都是最为暗淡的黄昏。在一个又一个瞥向窗外的时刻里，这样的审美的幸福一次次地流遍全身，使人再次意识到只有在美好的自然里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是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