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每年能吃上梨的时候，就是秋天要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所有的本地水果里，我喜欢梨胜过喜欢热天里上市的桃子，一看见市场上一片卖桃子的摊位中间出现了卖梨的了，总是要先去买了梨来尝尝。
在所有的梨中，皇（黄）冠梨要来得最早，在天气一直闷热的秋老虎时期，皇冠梨就已经下来了。刚下来的时候看上去还不是很黄，闻起来也没有多少梨的芳香，吃起来却是地道的梨的汁水丰富与酥脆爽口。
皇冠梨在早秋时候的上市在可以食用的物象上，实实在在地预告了酷暑即将过去，秋凉即将到来。随后不久就会有当下还不能完全想象的高爽与清凉天气，在那样的天里皇冠里将隐退，代替它上市的是梨肉粗糙汁水同样丰富个头却大了很多的雪花梨。
雪花梨和皇冠梨的样子是不一样的，皇冠梨大致上是圆的，与苹果类似，只是比苹果个头大。雪花梨则呈现一种标准的梨的形状：头大尾小，头尾之间的过渡极其舒缓，呈现出远非人工能至的流线型。与之类似的是鸭梨，鸭梨个头小，形状却是一丝不苟的头大尾小且肉质细腻。
鸭梨因为个头小不吃香，有逐渐被淘汰的趋势。如果真的被淘汰了，那是非常令人遗憾的。鸭梨的味道最浓郁，走到一棵挂满鸭梨的树下，其独特的梨香范围内，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令人喜悦的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要对梨树、对自然、对造物感慨与感激。哪怕是那些掉落到了地面上已经开始腐烂了的鸭梨，其味道闻起来也是醉人的。
梨的醋、梨的酒一定就是这样自然发酵以后的作品。鸭梨是不能多吃的，这在我是一种铭刻到了记忆深处的教训。小时候回到老家，到梨园里敞开了吃，结果夜里直接就在炕上窜了稀……大约什么梨也不能像小孩子完全没有节制的吃法，只是彼此时彼地我所遭遇的是鸭梨。鸭梨的味道和窜稀的记忆都属于家乡，属于乡音浓重却大多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的那些亲人。在老家的平原上，物产不彰，当年几棵梨树，一些梨子就是可以自豪地说上很多次很多次的好东西了。
砀山酥梨的外形和皇冠梨差不多也基本上是圆的，但圆得不均匀，圆得疙里疙瘩，吃起来明显要酥一些，一碰就炸开的感觉，咬一口也同样是汁水四溅，是为酥梨。它和皇冠不一样的是上市的时间比较晚，基本上和雪花梨、鸭梨同一个时期：真正是秋凉的时候了。
以前在商业流通不畅的时候，一直是没有机会吃到砀山酥梨的，后来在火车上第一次吃到，也是停靠在砀山火车站的时候从站台上买来的。由此便将砀山这个地方和那种大致是圆形的酥脆的梨果紧密地联系了起来。这是人们对陌生的地方的标志性物象的口腔记忆，它很浅薄，也很深刻。
以前对于水果我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的，季节到了，上市了，那就买几个吃，仅此而已。逐渐地积累的经验越来越多，对于每一种果实的记忆也就越来越与人生的既往互相镶嵌了起来。在吃到某种果实的时候，就会有记忆涌现，就会有让人感慨的时间感袭来。现在每年初秋的时候我都会刻意要多买几次皇冠梨，让这季节性的果实多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几次，多品尝几次它们细腻而多汁的滋味，也就多了几分人生的感受。
吃梨一般都是拿着整个的梨直接下嘴咬着吃，这样的好处是方便，汁水四溅之间有人类在洪荒时代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大快朵颐的快意。更文雅的方式是把梨切成片，一片一片地吃，每一口都能将全部梨肉包裹住，从而不再有四溅之虞。还可以在不必张大嘴的情况下，于不知不觉中就吃完一个梨。以我的经验，这两种方式都不可偏废，只取任何一种都是一种遗憾。至于打了梨汁来喝，蒸了梨来吃，那就另当别论了，那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吃梨了。
在还不给梨套袋的时代里，于北方秋天的梨园边走过，一棵棵硕大的梨树上挂着垂垂荡荡的很多梨的样子是非常南方化的果树景观。那时候的梨着阳光多的一面和着阳光少的一面的颜色区别，表皮细腻程度都有明显差别。远不像现在这样套袋的梨，均匀得像是工业化产品。
梨和苹果、桃子、柿子之类的乔木果实一样，挂在树上的样子比摘下来吃掉更让人有一层望之不尽的审美愉悦。一棵那么大的乔木上，结出了如此众多的果实，在北方干旱贫瘠的土地上总是近乎一种不大不小的奇迹。所以梨园这样的地方就多少有了一种神圣感，将唱戏的场所叫作梨园，其普遍的心理感受基础便源于此。超越于普通生活的浪漫之事更可能在梨园这样的地方发生，咿咿呀呀的歌唱和曼妙多姿的舞台步只有在梨园里演练的时候才得其所哉。
这说的是国内的梨，国外的梨还有很多种。欧洲的一种葫芦形状的啤梨最有特色。它们个头不大（比新疆的库尔勒香梨个头大），外形如葫芦，果皮微微有其他品种的梨很少有的红色（也称红梨），果肉绵软，即便是果皮还硬着，咬开以后果肉也是软的（啤梨肉软，外形与之类似的威廉梨则肉脆）。其风格独特别致，吃一次就会永远记住，念念不忘。
那一年秋天，在莱比锡远郊略略起伏的平原上，我们骑车远行，赫然看见路边的护道树居然都是梨树，梨树上有果实，也有很多成熟的果实落到了草地上。捡起来一看就是这样葫芦形状的梨，吃了一个马上就又想吃另一个。树干倾斜不直甚至有几分窈窕之态的一棵棵梨树之下，秋风猎猎的茅草深处，一个个葫芦形状的梨让我们像是野生动物一样欣喜不已，一直到重新意识到这其实正是给予生活在这一带大自然中的野生动物的食粮，才赶紧适可而止地离开。欢声笑语之间是异国他乡壮丽的风景，是游子暂时忘却了学业烦恼和陌生文化碰撞的烂漫。由此，那些过分生熟的葫芦形的啤梨的滋味，就深深地与那时候的风景联系到了一起，与那时候的心境联系到了一起，成为记忆中最显著的标志之物。
梨是点缀到人的生命中的自然物，每年都是由皇冠梨引领，持续很长时间，一直到来年春天还有储存的梨上市。梨的形色口味之美与梨的化痰止咳之类的药用功效都是它奉献给人类的牺牲，吃梨的年头多了，人总会涌起对它的感恩之情的。也只有内心里有了这样的情致的时候，才更能体会到人生在世虽然总是不尽如人意，却也无时不在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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