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两个老年夫妇背着大包小包上了火车，这样的景象一般来说是比较少见的。这个年纪了还出门的不多，出门坐绿皮车的不多，坐绿皮车的硬座、还背着很大的包的就更少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问，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有人给领到了座位边上，他们还会用手指头毫不客气地戳一下已经坐在人家自己的位置上的人问，你是多少号。
一直到列车员过来，给他们指出了他们的位置，才算确定地坐下。
坐下了，身上的包却是拿不下来，有人帮着拿下来，他们虽然也道谢，但是那劲头儿还是有一种就是应该有人帮自己一下的理所应当之态。这不是他们不够礼貌，仅仅是因为他们在这一路上的确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需要别人帮一下的情况，不帮一下就坐不了公交车，不帮一下就应付了人脸识别系统的进候车室检查和行李检查。他们显然已经把获得他人的帮助，当作一种很平常的行为习惯。这大约就是老年已至的重要特征之一。
有人帮了，也因为带的行李很多，动作迟缓，忘了这个、忘了那个而很不顺利，很不顺利地坐下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感叹，感叹自己什么也不会了。
在公共场合，在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搭话的情况下，自顾自地就先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了的，不是老人还会是什么人呢。这种说话不设防的老态，使周围的人对他们也很自然地放松了陌生人在窄小空间骤然相处时候的矜持与戒备。
对面一对从两千公里之外的始发站就坐了车的打工夫妇和他们攀谈起来。那对夫妇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女人坐在靠外的位置，因为女人太胖了，需要座位之外的空间安放自己过大的身体。她不仅是身体大，脸也很大，如果不是一点刘海，她的大脸就很难和女人联系起来，仔细看，在视觉想象里去掉了刘海看，分明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化妆的。
身材和长相有时候也是经济情况、生活方式、人生状态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所有这些状态都不妨碍他们在列车上成为热情的谈话对象，甚至成为助人为乐的人。
他们和老夫妇之间的对话从这一句什么也不会了开始，很快就进行到了各自人生经历和身世的详细介绍上。家乡何处，几个孩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不坐高铁，怎么不坐卧铺；哪一年在哪里工作，哪一年在哪里退休，退休时候拿多少钱现在拿多少钱，不多也够花，什么是多什么是少，唉，什么都贵得不得了啊。可不，汽油又涨价了，火车票很难买，快过节了，中秋和国庆离得太近……
老头说着话，老太太已经倒了几次热水。从保温杯里倒出来的热水，被倒进保温杯盖儿，那么热，很快她就能喝下去，然后又开始倒下一杯。倒热水在火车上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技术活儿，微微颤抖之状让周围所有的人，尤其是膝盖就在小桌板下面的人不由得心惊胆战，心惊胆战归心惊胆战，还没有地方躲，只能做出躲避的方向性肌肉收缩来，同时双手也禁不住就会护住老太太的手，防止她因为过分颤动而倒洒了。
这样，俩老人的热水壶很快就没有水了，有人主动给打来水。打来了水，他们就又恢复了刚才喝水的节奏。
他们一边喝水一边和对面长途坐硬座过来的中年夫妇俩的对话使人相信，未来这中年夫妇变成如他们一样的老年夫妇的时候，很可能与现在他俩的情况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可能就是现在和他们说话的这对中年夫妇的样子。
火车还没有到站，列车员就来一一提醒他们准备下车。列车员的提醒不是只对他们俩的，对所有在她手持的电子显示器上标明要下车的座位号，都会一一提醒。在列车服务规范里一定是这样规定的，只不过很多列车员不大遵守罢了。
这是例行公事，但也还是在提醒他俩的时候多说了一句，你们先到门口吧，下车的时候好下。
老人夫妇在别人的帮助下背上大大的双肩包，慢慢挪步走到车厢连接处排队。他们早早地就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裹等候到站的样子里，满满的都是生活经验与自我身体情况判断的理性使然的意思，但是又分明有儿童对一切都是未知、都有点忐忑的惶然。
我虽然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排队下车，但是在站台上追上并超过他们也就在十几米之外的站台上。那时候两列火车一左一右同时停靠，下车的上车的四股人流将这个站台挤得满满的。
他俩背着拎着大包小包，肩并肩，迟缓而坚定。人流如水，在遇到他俩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有一个绕行。绕行之后，又迅速合拢。只有他俩如中流砥柱，始终是统一缓慢步伐节奏之下的坚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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