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到了九月底十月初，北方才真正到了它最优美的一段。
真正的凉爽，不再反复的凉爽才在大地深处稳定地持续起来。一天之中不管是什么时候，即便温度最高的午后，也是宜人的。这种宜人不单纯是数字意义上的气温指数，更是偏凉的感受予人的一种宽纳。在这样的宽纳里，人做室外活动，骑车、步行在大地上，就感觉非常适宜。
秋天的早晨出发，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有没有阳光都适宜。秋天微凉不燥的宽纳让人惊喜，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迎接着远足者的检阅。
秋凉了，万物还在生长，可没有了生长的任务，没有了生存的竞争。盛夏养成的植被蓬勃还在，还没有委顿和枯黄，枝杈与须穗在空中占据着的姿态还是最大、最丰富。这样就还有繁茂的丰盛之态而暂无秋天的萧索之姿，玉米收了，收走了玉米棒子，玉米秸还在地里空落落地站着。鬼子姜开出了米字型的黄花，开在扁长的叶子中间，昭告着它们有滋味的根茎已经成熟。红薯秧还在蓬勃的时候，尽管有的地块用三角叉刨开湿润的土壤之后，一个个红得淡浅的红薯已经老大不小。喇叭花开在早晨的栏杆上，攀援的藤蔓把它们送到一年之中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上，有的在树枝上，有的在篱笆顶端；每一朵红色的、紫色的喇叭花都开得水灵灵的，不管是白露寒露，都到花瓣花芯上报到。南瓜已经不再生长，可有的南瓜花刚刚盛开，开得纯黄，让人觉着这样的花朵不能有瓜而遗憾；石榴、柿子、山楂还有红枣就挂在树上，如今的人们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些年对这些果实的兴致，任凭它们那么挂着也没有人顺手摘取。
其实所有依旧丰茂的草木果实之间，只有那还没有长大的大白菜、小白菜、甘蓝和蔓菁才是这个季节的真正主角，它们方兴未艾，在日益加剧的气温下降中，它们正在迎来自己生长最好的时间段。
这个时间点上深入大地，就还能在树丛和菜地之间，在草木高大茁壮的地边获得其他时间不会有的观察的从容。之前温度高，蚊蝇多；之后落叶纷然，万物枯萎，再少葳蕤绰约。只有现在，现在大约十天时间的窗口期。
以前的每一年我一定也都是在这个季节里深入到大地上漫步的，何以今年的感受如此鲜明？想一想，每年都是这样历久弥新仿佛是第一次的吧。一次次意识到并且确认自己正在秋天的大地上漫游而一次次快乐，感恩天地万物可以让自己在此时此刻正好有这样的选择。
这是属于热爱者的感受机制，常有常新，一年一年都有属于生命本身的感动。感恩于天地造化和万事万物的运转之中，尚能让自己在这么好的时候有这样好的选择机会，可以纵身到秋天最宜人的一段时光里来。
当然今天这个感受，也还是有一点现实原因的。连续好多年了，九月底十月初都是在南方度过的。在回来的时候已经到十月中旬，那时候的物象与气温感受与现在还是有明显不同的，别看只有十几天的差距。十几天在天地运转中已经是一候，与前此后此的一候都是不一样的。
北方寒露之前的这一段好时光，被我捕捉到了自己生命里来。不管是被联合收割机快速还原成了平展大地的青纱帐之间，还是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让人迫不及待地要躲进去的护道树的浓阴；不管是叶子黄了，黄了的叶子中还有相当一些绿叶的黄豆地，还是整齐地举着鲜红尖细的果实的辣椒地，都有让人驻足观望的不尽意趣。
身边偶尔驶过一辆高大的红色农业机械，前面带着锐利的钩爪；又驶过去一辆三马子，上面是带着花生的花生秧，花生秧上坐着开三马子的汉子的女人，一路突突突地响着，开回已经相当遥远了的村庄。
这就是我正漫游其间的最宜人的秋天，天空高远又细节丰富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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