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夜色就要降临的时候，在西湖坐上了船。
坐游船是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确定无疑的游客行为，坐上游船，自己游客的身份就确凿无疑了。很多时候，远道而来的人是需要这种对自己这是出来玩的自我确认的。好像不确认一下就不大明晰，不在写着景区名字的大石头前照个相就不好说是到了哪里哪里。至于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是游客，为什么要确认自己到了哪里哪里，说白了还是因为景点与自己生活相距遥远，抵达一次不易。这种旅游心理学上的人性规律，为游船的营生奠定了坚实的业务基础。
上了船就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相对，互相看得见，互相不搭界。据说这是很多人喜欢坐船的原因，这不同于小孩子坐船的纯粹因为新奇而觉着好玩，这里面有一个视角转换的机制。因为视角转换，好像看见了全新的西湖。
游西湖就是要翻来覆去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把玩的吧。
站在船尾摇桨的男子说：这一圈要过九个桥洞。先是穿过苏堤上的一个桥（锁澜桥）洞到了西湖的西侧，那边船少了很多。西北岸一带远山之下的湖畔房舍有白墙显眼地露出来，遮挡之处自然是垂柳的柔顺模样。船家介绍说那就是某大人物住过的地方，刘庄，国宾馆。那一带的沉静和没有人声，与被双向人流填满的苏堤上的热闹两两相对，中间是我们这湖面上的一叶扁舟。
历史上诸多名人雅士游过西湖，权力留下的痕迹大致上是到此一游处，诗人留下的则是文字镶嵌出来的感受。
白居易说：“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林逋道：“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夕照前村见，秋涛隔岭闻。”
苏轼更干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他们的感怀与今天我们自己个体的感受相符与否、是不是在欣赏风景的时候起了引领作用是一回事儿，另一回儿事，也许是更重要的事儿是我们自己当下的感受。
自己的感受不能说没有，甚至不能少，但是无法形成有效的表达，于是就只能人云亦云地借用前人说过的话。这是还拥有当下人生的人类个体的一种不大不小的挫败，享受风景并且在努力追寻之下，捕捉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才是我们置身风景的意义所在。
大家都望着四面八方的湖边景致，对于事先买好的点心基本上无暇顾及。喝酒的人拿着一罐，偶尔喝一口，倒是两不耽误。酒的助兴作用在这样的好风景里表现得很彻底，每一口酒下去以后的笑容都是自动绽放的。如果不喝酒的话，凭空这样绽放就有点不自然，有点像是神经了。实际上，面对这样平常难以见到的美景，再不正常的手舞足蹈和唱歌呼喊之类的行为，都是最自然的不过的，谁也不会由此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反倒是那些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人，让人觉着有点怕怕的了。要么就是被束缚久了已经忘记了怎么表达兴高采烈，要么就是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无感，麻木到了木木然的程度。
朋友中的善歌者也是此次船游西湖的组织者旭升君，放开了喉咙，唱《我的太阳》，那种雄壮辽阔的感觉倒基本符合眼前夜幕降临之中的广袤水域中的空间感，只是江南的阴润之气和那样阳壮的旋律之间总还是有一点违和；换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倒是音画配得比较贴切，但是显然又不是那种只一味向往的简单欢乐状态了，不足以支撑大家此时此刻在人生的后半段里瞭望西湖风景的时候的丰富性。既有的歌曲和当下的环境与感受完全贴合者少矣，往往是有了一种旋律，一种将兴奋的呼喊变成了适当旋律的节奏感，也就可以了。歌曲的表达，毕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重在形式感上的异于平常态，而非内容上的一一对应。
小船在这一带广阔的水面上有了一阵“颠簸”，是远处机动船驶过的时候产生的波浪推动使然。大家禁不住双手伸开找平衡。船家笑说没事没事。你水性好肯定没事啊。那倒是。我下湖摸个东西都是可以的。
经常有客人的手机掉到水里，如果里面有重要资料那就一定要捞上来。捞上来要三千，可以买新手机了。所以拍照的时候要小心，手机不要掉了。
这样说着，感慨着，湖岸上的景色陡然就已经不再是那个熟悉的西湖岸边的模样了。没有了游人，也不再有太多的建筑，草木葱茏之间，能看得见的是站立着一只只一动不动的白鹭，对游船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觊觎着水中的鱼儿。
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多瑙河之波》《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中类似的水域场景被记忆调了出来，一时间就形成了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
夜幕已经降临，在平静无风的西湖之上，湖水拍打着浅浅的船帮，偶尔跃进来，也只是湿了一小片无碍的地方。摇橹的声响和水波的荡漾是一致的节奏，蒙眬中岸边如山竹林和樟树之类的植被，既清晰也含混，渐渐将人带入前面未知的风景。这里是西湖还没有被精雕细刻成全部人化自然的部分，从形式感上说还有相当的大自然的野性，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人对古代西湖到底是什么样子和氛围的想象。苏轼雪中泛舟的时候所见到的，与今天我们在通常在苏堤白堤之间的所见肯定已然不同，他们的诗词文章所从来处，一定类似现在船行所见的纯粹自然吧。
这是过了景行古桥和杨公堤桥之后的水荡之间的景致了，等到了于谦祠码头、三台云水，到了乌龟潭，所有的景致都达到了极致，一道网红的卧波廊桥上有很多古装的女子在拍照，岸上有一座亭子，叫作羡鹄亭，大致上就是说羡慕刚才所见的那些站在岸边专心致志地觊觎着水中的鱼儿的鸟的人生状态。
船再到水域开阔处已是小南湖，再穿过苏堤上的映波桥，就回到了起点码头。人生中如梦似幻的小小一段，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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