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五六月的时候，麦子接近成熟，麦子黄绿相间，到麦田里去行走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享受。
走得累了，走得饿了，到乡村小店里吃一口饭，将本地麦子的滋味吃到嘴里，甚至喝一杯酒，将从广袤麦田里收获来的癫狂痴迷用酒意来更自由地表达。在弥漫着麦香的村庄旅馆住上一夜，重新启程，一切好像就更多了一层丰富的意蕴，人生也就更接近了一点完美。
赶上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在麦田里徒步，那就实在是这个季节里最美妙的享受了。麦子渐趋成熟的时候一向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不见了，一切都通透清晰不刺眼，一切都宜人眼目可以望出去很远、很远。阴天是一首宏大乐章几乎不变的成长节奏中的一个小小休止符，它容人暂时从那样不能掉队的节奏里走出来，从容细致地前后左右都看一看，顾及一下一向突飞猛进的脚步之间遗落的桥段。
从天边逶迤的西山到眼前在泛黄的麦田边刚刚出了小小的圆叶子的花生、红薯、大豆，还有先就已经搭了高高的架子的麻山药、渐次进入了花季的向日葵以及早早就已经开始吐穗了的春玉米；从在一个水平面上将地势的起伏完美贴合地勾勒出来的麦田，到麦田边那些黑绿色的杨树树丛上被风翻过来一时没有来得及翻回去的叶子背面的白；从路边被年复一年的除草剂祸害也还是顽强地生长着的代表生物多样性的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到高高地伫立在黄色麦田之中的墨绿苗圃……在南部高岗上的树木与屋顶参差的村庄俯瞰之下，滹沱河河谷广袤的土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显现着一种一望无际、丰硕无涯的视觉品质。
被一天天日晒风吹“折磨”得东倒西歪的麦子，除了那些彻底站不起来的倒伏者将当时狂风劲吹的姿态凝固下来之外，大多数都还是站得笔挺，在微微凉爽的风里享受着自己生命中这最后一段与天地同在的好时光。
在持续的暴烈日晒之后，让人吃惊地发现依旧散发着广阔的阴凉里，越来越浓郁的麦香无拘无束地飘荡在麦田上空，看不见、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得到。从早春时候麦苗返青的青青味道到今天醇厚馥郁的气味质地之间，麦子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生长和结子的生命过程，剩下的就只是收获与加工等人类劳动赋予它们可口食物品质的最后程序了。
从既往的无数文字和口耳相传的记忆里的陈述来看，丰收在望都是一个人们普遍眼里含了笑意的季节。尤其在这样阴天的时候，让日复一日过于紧凑、从不停歇的丰收脚步略略有了一个停顿，有了一个可以站下来思索思索、展望展望的时刻。于可以看到的未来又有了食物的古老原始记忆，在人类思维中自然而然地奏效，虽然这丰收的大部分都不再是只满足自己和家人的口腹之需了，虽然它们出售的价格和时机越来越费周折，但庄稼生长顺利、麦子丰收在望，麦田排挞而去，挤挤挨挨，风吹穗摇的景象之中，总是有超越一切现实功利之上的喜悦不请自来。
麦田黄熟的大地色块之中自有一种美术和诗歌的艺术美感洋溢其间，这样的美术和诗歌不是任何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缺点的人类所为，而是大自然通过人类的劳动，在人类完全不期然之中的创造，具有无尽感，具有完美无缺的上天品质。正是这一点，使点缀在历朝历代各个人类历史中的无数人类个体，于间流连忘返、痴迷不已。今天的我，就属于这样对大自然的艺术五体投地的敬仰者、追慕者中的又一个。
任何出自人类之手的创造，不论是种植还是制作，哪怕是无关实用的讴歌抑或舞蹈，在这样大自然的无尽无言面前都等而下之，因为自身的有限性而不无瑕疵，至少终有结束的时候。也许只有类似麦田这样人力匍匐到了自然之中去的结合之中，才能获得于人有用且无尽的美感。就连那在麦田里以透视效果连缀而去的一个个电线杆好像也因为这样人力与自然的巧妙结合，在以麦田为衬托的时候拥有了某种耐看的品质，让人觉着可以成为美术或摄影的一部分。至于哪里正好在黄色的麦田中立着一片绿色的玉米，哪里会有一条不宽的小公路，小公路两侧的树木将自己的头发都捋成了风去的方向，都属于妙手天成，不可擅改的细节。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麦田就是大自然和人类联合缔造的艺术，因为时间漫长、面积广大、变颜变色，远观近瞧都很适合，形貌味道、色彩线条都符合美的规律，还因为可以让人置身其间的时候能获得现代生活里已经很难获得的广阔自由的空间感，才让钟情者如此欲罢不能，一有机会就一定要和它在一起，使整个麦季的情绪都处于一种成年以后少有的儿童式的兴致勃勃之中不能自拔，也当然不愿意自拔。
在路边几棵已经把紫色的花朵吐穗成了带着焦色降落伞的花籽的小蓟面前，我蹲下身来，从一棵草一朵花的角度上凝望着庞大的麦田和伸向远方的道路。没有阳光的天空下层云如盖的延伸中，是与没有硬化的土路一致的渺远的天际线。云所能覆盖的、道路所能抵达的，就是麦田的尽头，就是太行山下我们生息不已的华北平原的边缘。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视觉边缘的麦田行走，才让人更安心、更甜蜜、更悠然，才让人更愿意在天地的怀抱里，在麦子自始至终的环绕中一直走下去。在人生巅峰的狂喜与生命悠长的平静神奇的结合中，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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