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和可乐

有院子的生活，就有了动物的活动空间。野生的鸟鸣鱼跃之外，还养了一狗一猫。狗叫赛虎，猫叫可乐。猫有猫道，狗有狗粮，物种不同，还一定要在一个院子里相处，互相之间的关系、分别与主人之间的关系，就都成了远非那么简单的事。

一般情况下它俩和谐相处，不打架。主人从外面回来，俩人都去门口迎接。赛虎热烈，上蹿下跳；可乐温柔，喵喵直叫，或者干脆默默地走过来，用热乎乎的身子蹭你的脚。

这是利益相同或者没有竞争关系的时候的情况，别的时候就未必如此了，尤其是在吃的问题上，那是最能显露真情了。

平常非常听话的赛虎，一旦看出来主人正在给自己准备饭了，就会立刻蹿回窝里，趴下等着；只要它一开始吃了，任何人都不能再靠近，靠近了就有可能被它毫不犹豫地攻击。

可乐吃食儿的时候，赛虎如果没有同时也吃自己的食，它就会跑过来干涉，不让可乐吃。甚至自己吃可乐的猫食，吃到自己都吐了的程度也不肯罢休。

主人要是冲着院子里大喊一声：“可乐！“”不知道正在哪里游逛的赛虎就会迅速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如果你继续说：“可乐好乖啊”，赛虎便会马上扭身冲过去扑打可乐，把可乐打翻在地，一只脚踩住可乐的脖子，一只脚把住可乐的腿，都控制得死死的，让可乐一动不能动；然后上下其口，又是啃，又是咬。

可乐一动不动，低着头，缩成一团，不挣扎，不反抗，直到熬不住了，啪，一掌拍在赛虎脸上，赛虎一个愣神儿，可乐就势一骨碌爬起来便跑了。

可乐是被赛虎武力控制了的，面对面的时候对于赛虎的一切行为它只能俯首帖耳，只有被逼急了才会突然蹿到树上去，悠闲地耷拉着一根爪子看赛虎在树下上蹿下跳，从那架势里你都能分明听见技能优越兼智力优越者的笑声。

这种爬到树上去的事情大约是比较累的，所以平常的时候，它对于赛虎的暴力行为一律采取躺倒的姿势，任凭赛虎又是嗅又是挠。嗅与挠，在动物界大约有很多意味，在人类看来都已经相当于一种爱抚了。

猫和狗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貌似统治与被统治之间的关系里，经常有狡猾的猫所采取的暂时的应对策略。不过动物之间要的就是事实，至于所思所想，那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当下现在的服从，腹诽之类的事情，想不了那么多。

其实可乐也是有自己神武时刻的，抓老鼠的时候因为一般都是在夜里，在犄角旮旯里，所以看不到。但是它在房顶上偷食野鸽子却是被看得一清二楚。那种伏着头瞪着眼露出身上的每一根肌肉的形状的小心翼翼和专心致志，让人马上就想到了老虎狮子和猎豹等等它的放大了多少倍的远亲们。它目光炯炯的伏击和偷袭之状，已经与在赛虎爪下俯首帖耳的棉花团判若两人；至于抓到鸽子以后，那就更是血淋淋赤裸裸地吃得满地是毛，别的什么也不剩。

赛虎和可乐只是在涉及到吃尤其是涉及到各自和主人的关系的时候，才会出现控制与被控制的局面。除此之外，它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猫总是在逡巡和睡觉之间转换，狗则胸怀高远，更期盼院子之外广阔的世界。

赛虎总是能找到逃出院子的路径，要么是在篱笆下面掏一个洞，要么干脆就是游水渡过院子后面的河或者院子西边的池塘。

它跑出去玩，主要是去找别的狗；别的狗和它的关系有的好，有的不好。不管好不好，它每次出都是要见见面的。互相嗅一嗅，互相吵闹一番，甚至互相打架。时间长了以后和每一条狗的关系都趋向于稳定，稳定的朋友，或者稳定的敌人。敌人之中又分几种，有的是被他打服了的，有的是它始终心怀畏惧但总也不服气的。

它的朋友或者敌人，有的是家养的，在院子里拴着；有的是野狗，四处流浪，又不出村子周围的大致范围。它凭着嗅觉每次都能准确地判断每一条狗的位置，所以一跑出去就很忙，忙着跑到这家那家院子外面，隔着篱笆互相叫唤一番；忙着跑到田野的犄角旮旯里找到流浪着的狗，互相嗅着，玩耍一番。

赛虎跑出去，快乐地将自己优越的快速奔跑能力发挥出来，玩耍上一段时间以后就要回家了。奇怪的是，它回家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出来的路，所以只能卧在院子门外。它知道自己犯了错，偷跑了出去，所以不好意思叫唤着让主人来开门。即使第二天早晨起来主人来开了门了，它也还是不好意思马上和主人打招呼，而且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钻到自己的窝里，或者墙角里，继续卧着，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着主人的表情，看是不是要申斥它，骂它。如果真地被骂了，就会耷拉了耳朵，扭了脸，甚至直接跳回窝里！完全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的孩子，实在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它平常可不是这么一副尊荣，总是将全部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彻底忘记了一样地兴奋地跳跃着。它蹿起来，站起来，扑过来，将两个前爪搭在主人的胳膊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主人，只是不会说话，无法说出自己的一片深情。

缝着这样赛虎犯错的时候，可乐总是漫不经心，视而不见。有时候主人对它喊，去把赛虎找回来，它似乎是听懂了，向着赛虎逃出院子的方向跑上几步，然后又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它非常懂得外面蕴藏的危险，从来不肯跨出院子的范围，最多就是在围墙上巡逻一番而已。

赛虎的活动方式是快跑，从一头冲到另一头，跑对角线，跑池塘边的院子边界。它像是一个电力充足的机器，不把电这么狠狠地用一用，就会被电憋爆了一般。它挥霍自己过剩精力的另一个办法是玩球，主人踢上一脚，它就冲出去叼，叼住了还不撒嘴。主人过去跟它抢，它就死死地按住球，说什么也不让再踢走。可是你真地不踢了，它就又立刻还会扑过来让你跟它玩。

可乐大概是看着有趣，就也找了一个小木棍，开始像是踢球一样地弓着身子玩了起来。这让刚才还都和赛虎一起玩的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它身上。这下赛虎不干了，立刻扑上去，将可乐压在身上，可乐立刻乖乖地一动不动了。

赛虎这才离开，重新回到它的皮球那里。看看人们还是不过去，还是笑着看可乐，便又冲过来，前掌上扑，推着人去和它玩球。

主人拿了扫帚，把堆积起来的香樟树叶点燃，弥漫开来的一院子香气，让赛虎和可乐和人一样安静下来。大家一起享受着，享受着大自然赐予无霾地区的这专有的福利。

赛虎穷极无聊了或者实在太饿了，就会找到原来自己埋下来的骨头，作为点心吃。这是它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时候。

一天上午，赛虎一反常态，在院子里没有规律地疯跑起来，冲着四面八方的虚空吼叫。原来那一天的那一时刻，它的朋友元宝，主人的亲戚家的一只小狗，被汽车压死了。它似乎知道了它的好伙伴正在离开它，永远离开它，飞去天国。

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大院子而有了展开的空间。人和动物之间的互动，极大地丰富了人的内心世界，将天地赐予人的种种更完备地纳入了人生的涵盖。有动物相处的人生，是更加健康的。尤其是人类的心灵，往往会因为动物的诸多表现而常有感叹，常常让人意识到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平等的造物安排，以规诫自己无所不能的逾越之念。

尤其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蓝天白云的一级天气里，所有事都在纯净的天光云影之下，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是让我们这雾霾中来的北方人五体投地的了。自己所以能津津有味地这样说一番阿猫阿狗，就是因为在空气总是很好、总是极好的院子里的人生，非常妥帖地将人性中的各个层面都放平了、防稳了，都有了展开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