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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我在田坊听大鼓书

1970年的深冬,在炕上瘫痪了八年的奶奶故去了。她在人世的苦难、她悲惨的一生就此结束。爷爷在父亲只有八岁的时候就含冤而逝了。奶奶拉扯着四个孩子,生活刚刚有了一点点起色,五十岁却就因为脑血栓而失去了自理能力。每次回老家,她在炕上看见我走进来的时候,总是异常高兴!那看见了幼小的长子长孙就忘记了自己不能言语了,一个劲儿地啊啊啊,流着哈拉拉。她又像是笑又像是哭的不无恐怖的凄惨形象,永远留在了我脑海深处。她是多么想和这隔辈儿的亲人说说话啊!好像只要能和孙子没有障碍地交流一下话语和表情,也就足以慰藉其一生的不尽悲苦了。然而,这已是奢望。

我是跟着大人们的脚步走到了坟坑边上的,棺材放下去之前,先撒了几枚硬币。那是给她带着的钱,是让她在阴森压抑的地下世界里不至于赤贫的一点点安慰。

当时因为正赶上过年,所以就在老家待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那也是我对家乡的种种地貌乡情直接体验最多的一回。田坊村东北方向上的古柏林中的左家坟,有石人石马石象生,那是奶奶娘家的祖坟。左家是当地的大户,在清朝是做过一品大员的;而梁家则是本地族姓中的人口大户,南曹庄上万人,以梁姓为主。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身,在河间肃宁一带地区那样赤地千里盐碱地遍布的的“大洼”里,人们都住着泥坯的房子,一代代地过着巴巴结结地在土里刨食的原始生活。

奶奶的脑血栓实际上就与本地吃咸菜的传统有关。咸菜是典型的穷人食品,它以唯一的咸味儿对口腹的搪塞,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欺骗。主食不够,副食没有,蔬菜更是只有应季的时候才有可能,只有咸菜成了这一切的挡箭牌。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种普遍的不堪之状更其严重,不用说贫寒之中的饮食偏颇了,就连饥荒的阴影也始终挥之不去。

然而,即便是苦也一定会在苦中作乐总是人的本能。年还是要过的,人活着,哪怕事事因陋就简,生活的题内之义总是要有。过年的时候,如果说孩子们提着自制的灯笼到街上跑着玩,还是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表现,那全村老少都拥到村中大水坑边的大队部去听大鼓书,就是一种真正的“全民娱乐”了。

大致上是正月初五以后吧,某一天晚上,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从各个方向绕过村中心的大水坑向大队部拥来。人群辐辏,烟雾腾腾,瞎子父女俩被高高地围在中间的台子上的桌子后面,闭着眼睛,脸上却分明洋溢着笑意。和周围的人们仰望着的渴望着的面孔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目光的交流和默契。

现在想来,应该父亲是瞎子,女儿不是吧。因为年深月久,这个细节已经无法回忆了。即便女儿不是瞎子,她也与瞎子父亲紧紧地站在一起,时时地照顾着父亲,按照父亲的要求做着她该做的,仿佛是与瞎子父亲完全一体一般,所以我会有她也是瞎子的感觉。她其实还是个孩子,但是那么懂事,那么乖顺,很显然是把自己等同于瞎了眼睛的父亲一样,活得非常小心翼翼,喏喏地恭顺着这个世界上的健康的人们、不瞎的人们,以达成自己和父亲的最高的人生目的:活下去。

他们又小心又哀怨,黢黑的面貌之间反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素净。好像谁都可以支使他们,谁都可以对他们吆五喝六。而他们对任何不恭和不敬都可以视而不见,都毫不犹豫地待之以天下最大的包容。

他们穿着破棉袄,大棉鞋,连鞋上也是补丁。那个年代补丁几乎已经不是穷人的标志,而仅仅是一种社会人的标配。不过同样的补丁,在城里人身上和在乡村中人身上还是有微妙的不同的。前者更多的是政治符号,是随俗从众的顺势而为。在这两个卖艺者的身上,它们具有和村子里的人们的补丁相同的意义,那就是最真实的贫困。他们不过是挣一口饭吃,是被簇拥着的乞丐而已。

这样,在村子中间已结着厚厚的冰层的大水坑边,瞎子父女俩,一个敲鼓一个拉胡琴儿,豪情仗义、苍凉幽怨地唱着。风灯里的煤油火苗隔着玻璃也闪闪烁烁不稳定,映照着紧紧的围成一圈的人们黑红的面孔。他们半张着嘴,时时刻刻准备着随着情节进展而笑而叹了。饥寒交迫的漫漫人生里,这个时刻好像才是全部忍受、承受、遭受之后的意义所在。

有人要求唱点“别的”。所谓“别的”并非黄色的,仅仅就是四郎探母杨六郎什么被禁止演唱的封资修而已。父女俩沉吟了一会儿,嘿嘿地笑着,凭着听觉辨析着在这个场合里唱这个内容的风险。他们怕政治上犯忌讳,被人举报;也怕得罪了听众,大家不请了以后也就断了生计。

尽管自己那时候很小,但是已经一下就意识到了在社会上铿锵有力的义正辞严报纸词句下人们真正向往的是什么。被革命话语所覆盖的丰富的过去,一下就显露了出来。至于他们究竟唱没唱那杨六郎,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让人记住的是她们脸上的那种既小心翼翼又十分卖力的样子,是他们的贫穷与淳朴之中所透露出来的难做正常人的辛酸悲苦。

盲人所唱的西河大鼓,声音里透着一种因为盲目而底气十足的想象力。那种带着含混意味的粗嗓子故意拉了长音的描摹,那种高亢与低回之间的过渡和起伏,那种貌似单调却又繁复的琴弦上的铮铮之响,都在乡间平淡枯燥的现实声音环境里形成了一种罕见的艺术感强烈的效果。大鼓书的音乐与人声里,始终弥漫着一种从最底层的艰辛和痛苦经验里洞透了世事以后的豁达与俯瞰的意味,在神秘的想象空间中,其实充满了说书艺人对他嘴里滔滔不绝的人间传奇的悠长的叹息。连唱带说的形式正好可以将盲人看不见却分明感觉到的世界,传达出来,这种传达很努力,很真切,让明眼人一下就能从声音细节里捕捉到他们想象的场景。

而孩子无疑是更具有与盲人的想象场景同步的本能的,他们往往听到第一二句就已经抓住了,或者说是被抓住了;虽然说不出来,说不清楚,但是却会用瞪着眼睛全身心地聆听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入迷状态。

人在幼年的时候,在乡村聆听盲人乐师吟唱的大鼓书,尤其是长篇大鼓书的这一情景感受,终将伴随他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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