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军帽

在人类历史中，抢劫是一种古来的罪恶，从来不曾被灭绝。尤其是在街市上不避人的公开抢劫，更是源远流长，近于动物本能的原罪。这种原罪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表现经常有所差异，但是抢夺当时人们公认的财产这个性质则是恒定的。现在是抢钱抢手机金项链手提包，在饥荒年代里则是抢别人刚刚买的吃食，甚至别人已经吃了一半的馒头包子；无论抢什么，都是直接将别人的有通用价值的物据为己有的一种极端暴力形式。

儿子小的时候，在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里，带着他在当时的畜牧场大地现在的军校广场上放风筝。风筝越飞越高，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越来越强的拉力，风筝线断了；风筝随风飘摇而去，逐渐掉了下来。正当我们父子俩一前一后，遥望着风筝降落的位置，顾不上看脚下的路，趔趔趄趄地奔跑过去捡的时候，猛地看见远处有一个半大小子，以不能想象的高速直接冲过去，一把掠了那风筝，然后一点都不减速地向着远处跑去。他狂奔的速度比兔子还快，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狗，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一瞬间就消失到大地深处去了。

我和儿子都傻了眼，喊叫咒骂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硬生生地抢走了儿子当时最心爱的玩意儿。一个风筝，没有什么，但是这件事在儿子幼小的心灵里会留下什么样的影响，则不得而知。这样的成年人可能完全不以为意的创伤，对于孩子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会留下深刻的影响。

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同样在保定这块一向不无粗野的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抢夺的事情，其中最厉害持续时间也最长的，一个是偷自行车铃铛，尤其是大链盒车子的转铃；再一个就是抢军帽。

在物质极度匮乏，文化完全沙漠化，精神也非常歇斯底里的那个年代里，其实人类一切基本的需求逻辑在革命化的词句之下都蓬勃如初，都没有做一点改变。所有的声嘶力竭的词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词句，都是对别人的要求；生存的路数与私欲的逻辑，与人类有史以来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没有迥然的区别。在物质使用包括穿衣打扮上的时尚性的追求其实一点也不亚于任何其他历史年代，大家依然会在比较中看到引领风潮的东西或者象征，并且不由自主地趋之若鹜。

当时，大转铃和军帽作为两种稀缺的物质资源，就特别令人向往，令所有人，尤其是青少年向往。因为这两种东西还没有稀缺到像是芒果那样需要装到有机玻璃盒子里的完全可望不可即的程度，他们就在人们的生活中，你能经常看见，但是你还真地很难拥有。必须是有级别的人，大红人儿，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有特殊待遇能搞到供应票，有在部队当兵的子弟的人家，才能有。

主流话语里这些东西自然都是不值一提的，都是纯粹的革命者所不屑一顾的，而又往往是只有被官方认可了的享受待遇的纯粹革命者才能享有的。这就让普通家庭的孩子们彻底无望了，不能指望自己老实巴交的父母有那样的鸿运，而自己又没有一个已经参军的大哥哥，那带大转铃的自行车和绿色的军帽就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当然，当时是没有这样的比喻的，甚至连这样的想象也没有，因为它们是纯粹资产阶级的词句和意象。

在同样的欲望煎熬里，总有铤而走险的人、动物性不能自我抑制的人会率先忍无可忍。它们忍无可忍的实践行动就是一个字：抢。像人类历史上一切抢劫的特点一样，抢夺的目标自然首选是那些弱小的对象。家里有哥哥在部队，有亲戚当着兵，但是哥哥和亲戚都不在现场，在现场的只有一个小孩儿和小孩儿头顶上的军帽。不管上学路上还是放学路上，不管是去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这样的待宰的羔羊就都成了抢夺的首选目标。他们像一阵风一样掠过，掠过以后帽子就没有了，甚至连谁抢的都没有看清楚。哇哇大哭一通以后，人们都无可奈何。而抢走了帽子的人，胜利的满足感也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马上也会因为这顶军帽而不得安生，因为一旦戴到自己的头上，马上就会成为别人抢夺的目标。

等抢军帽成风以后，人人都有防备，这样神风一阵的抢夺的成功率就大大下降了。持刀抢劫甚至先杀人再抢军帽的极端的方式开始出现。因为一顶帽子而送了两个孩子的性命的事情层出不穷——先是帽子被抢的孩子被杀，再是抢了帽子的孩子被判处死刑。

一时之间，我们这些年龄尚小的孩子已经都是谈军帽而色变，有了一种对于军帽的巨大恐惧。看那些还敢戴着军帽上学的同学，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我曾有幸在别人炫耀真正的军帽的时候端详过那神圣而危险的军帽，白色的内衬上盖着一个长方形的红章，红章上写着部队番号和戴帽子的人的姓名。据说只有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军帽。我至今还记得那顶向我们炫耀的军帽边沿上厚厚的头油和浓重的烟草味儿，记得戴上这样的军帽以后人们那种自我认定的潇洒和英俊。

这样的潇洒和英俊正是当时的主流话语所不断刻画出来的，所刻意宣传的；孩子们顺理成章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直接把这个光环从主流话语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洗脑从来都是在愚昧的孩子身上，以及那些徒然拥有成年人的身量却依旧是孩子的头脑的人身上，效果最为昭彰。

那一天，领着失去了风筝的孩子向回走。我努力说笑着，想让他开心一点，重新笑起来。当然，效果不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才再不用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这样的“提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