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居民

哈代有长篇小说名曰《林中居民》，写的是爱情，但是给我留下印象的却不是男女之情状，而是人物在林中的生活环境。那种村庄整个镶嵌在森林中的神奇人居状态，其中的光影和气息变化，大量林中独有的细节，都成了让人永远回味的经典。

然而，在我们自己的生活环境里，这样的林中居民无疑是罕见的。因为森林早已消失，可以称为林子的树木群落也已经逐一都成了被高墙圈起来的公园。所以，今天能在这个持续多日的雾霾突然散去的日子里，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样一处尚保持着“林中居民”的生活状态的地方，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这里之所以还能有森林，并且形成了森林中的居住状态，可能主要得益于这里的丘陵地形。从平原向着高山过渡的广袤的山前大地上，这片起伏的丘陵很像是西欧的地貌，像是歌德经常在其丘陵顶上散步的魏玛共和国。

站在一个高处，就可以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视野之中的地平线是丘陵顶部基本齐平的线条；而弧形的山丘和沟壑叠互出现，交错前进，向着西部高昂着头的黛色山峦排挞而去。

这些基本上都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丘陵的顶部，像是某种最熟练的画家画出来的线条，带着手工痕迹的不平整却又在总体上是平的。其中的变化和不变都饶有趣味，让人可以持续地盯着每一条线看上很久很久；而沟壑之中就都是树林和树林中的村落了。

这样的地形可以让所有的树木都没有风患的隐忧，树梢到了与丘陵顶部平齐的位置上，也就到了风过之处，下面整棵树都可免于风吹之苦。而且丘陵深部的地温和气温也都相对和缓，使树木的年生长期更长了一些。即如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大多还都只是树梢上经风的那一部分的叶子黄了，林子中的大多数枝叶仅仅是泛黄而已。

这时候黄绿斑驳，正是树木即将结束又一年的生长逐渐进入冬眠状态里去的过渡期。这样的过渡期可能只有几天时间，我们不是林中居民的外来人能看到，能遇到，完全是凑巧了的幸运。

这样有利的地形，让这里的林木种植成了最自然最发达的农作项目。谷地中，村庄内外，路边河畔，甚至整块整块的田地里种的都是树。一棵棵树种下去，十几年几十年以后即使收获了，也会再种下新的树苗。这样虽然林中没有古树老木，但是也比平原上光秃秃的完全没有树林的近于荒漠的状态要强得多。而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样的林子里的人们，显然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始终有林木笼罩的日子：不论四季，都有林木相伴，才是好生活。

迢递的小公路在林下蜿蜒，串联起稀疏的民居，黄了边儿的树叶和金黄的阳光相遇，形成了诸多叶子摇摆影子晃动的秋动之景。老人们坐在这样的景象里，默默地闭着眼睛。他们习惯了林子里的安谧和寂寥，沉浸在植被荫庇的气息里，享受着秋日珍贵的爽朗。

在这样一座座大树下的爽利的院落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垛着金黄的玉米棒子；装着棒子的圆囤只是一个没有顶的筒形铁网，讲究的人家会在顶上撑上一把鲜红或者湛蓝的遮阳伞，有意无意地构成了一副色彩艳丽的图画。

这里房前屋后的菜地面积都很大，白菜香菜还都茁壮而碧绿。香菜的味道可以不被打扰不被拦截地一直飘到路人的鼻子里，让人不由得多吸上几下，疑惑一下自己以前吃的香菜为什么没有这样飘荡起来的香味儿。

白菜的味道不香，而是一种阴阴的清凉。它们的叶子在有阳光的一侧是透明的，晶莹的；在没有阳光的一侧则保持着一种稳稳地生长态势；在巨大的安静中似乎能听到它们非常滋润的生长之声，每一棵白菜时间都抓得很紧，不遗分秒地生长着扩展着自己碧绿的叶片。

阳光所以只能照到一部分白菜，是因为周围有很多高高的大树，大树的阴影随着阳光慢慢移动，白菜们只能分时享受珍贵的阳光。不仅是白菜，香菜也在这样的光影变幻里，还有周围的街道房屋，偶尔出来行走在街道房屋之间的人，一切都在大树的荫蔽之下，享受着一种高大植被下的阴凉和恬静。

这些都是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场景，人在其中的自在与自成一体的圆融，都出之天然。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都必不可少。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没有霾的前提下的；即使是林中，也会因为霾而脏污起来。在这样偶尔没有霾的时候，大家还能恍惚回到美好的旧时光。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立在菜地边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们。我们和她说话，她笑了，笑开了满脸皱纹。说听不见啦！聋啦！这么说的时候她没有什么痛苦和遗憾的意思，甚至还很欢乐。她完全认同于岁月在自己身上产生的影响。她随着天地运转而运转，在正常的轨道上，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已经穿上了棉袄的老人立在小桥的桥头，手里端着一个有着鲜明的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子喝水。他从家里走出来到桥头来喝水，是为了外面更敞亮一些，更有一点阳光，也是为了可能会遇到谁，遇到谁就可以说说话。我们和他打招呼，他笑着说，转转吧，我们这个地方还是不赖的呢！

在这里，为今天的长途徒步伴奏的手机要降低音量，否则外放的音乐声就太高了，就能传遍全村。尽管全村也没有几个人，路上也几乎遇不到什么人。何况这时候，我们作为外人，旁观了林中居民的生活环境的外人，已经为这全新的环境所吸引，对于音乐的有无已经无所谓了。

实际上，什么音乐也已经不如我们的脚步声。脚下满满的落叶被踩到的时候，发出的脆响，还有随之弥漫起来的植物纤维的醇厚的芬芳。

这里不是景点，也不是所谓旅游区，就只是人类在大地上的家园。我不想说出它的具体地址。愿它自然而然地继续保持着自己丘陵起伏之下的林中居民的状态，一年又一年地，尽量长久地延续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