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一段非常神奇的需要连续旅行的日子里，手里一下子有了八张火车票待用。
八张车票的旅途等在前面，它们可以让人绵延20多天都不在本地生活。这很让人兴奋，也很让人期待：这已经接近于属于自己的“人类的解放”，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机会，尤其是连续在一起的旅行的机会，实不多有。
八张火车票一张一张用下来，火车旅行就变成了自己这一段时间里的日常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之中所充斥的旅途感，既不无劳碌，也让人留恋。旅途感之中既有忐忑的成分，也更是人生诗意的重要来源，是暂时脱离开了日复一日的定居生活、相对超脱地回望既往岁月与展望前程的机会。
车站、地铁的物象和气氛，是旅途感的重要来源，它们既是颠簸不定的旅途上条件反射式的存在，也是变化的象征。常常在这样的地方出入，开始往往是必须，后来就让人终于喜欢上了不停旅行的生活，尽管还是在自己家的床上睡得最香。
有意思的是，现在手里这张G325北京南到厦门北的车票所指向的，是一次漫长的高铁旅程，甚至是一趟将从白昼驶入黑夜，需要长时间在夜色中行进的高铁。它将一直以每小时300公里左右的速度奔驰过两千多公里的距离，在目前开行的高铁中，即使不是一次性运行时间最长的也属于最长之列的旅程。
普通火车上硬座席位上那种过分密集的人挨人、人挤人，以及那种往往迟缓的行车感觉所形成的旅途感，似乎主要是煎熬，是一种盼着赶紧结束的煎熬，以及下车的时候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了头儿、到站了的胜利感。
相比之下，在这样堪称漫长的高铁上体会到的相对舒适的旅途感，当然会是很充分的。因为动车高铁所形成的旅途感，更多的是一种让人深陷自我之境而少受外界打扰、他人打扰的旅途状态。
即便如此，也依旧不能缺少旅途的三件宝：水杯、手机和听音乐的耳机，当然还有记事的小本。这几样东西轮番使用或者同时使用，各自让人沉浸，如果恰好还守着窗户，则又多了穿插其间的凝视窗外的桥段。那旅途上就是精神与物质相结合的好境界了。
在这样几乎是忘我之境的高铁旅途中，抬眼时时可见的电子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直在显示外面的温度与现在的速度，是这两种信息在提醒着你正呼啸着从北方到南方，从干旱的平原大地到湿润的水域与山川。
江北介于南北方过渡地带，绿色渐多。皖南多山，山上的森林和山间的白房子成了标配景观。而一旦车站上开始出现高大的芭蕉树，则确定已经到了南方……
当然，长途乘坐高铁的人，也同样需要经常站起来走一走，甚至站很长时间。否则难免会有坐车坐傻了，忘了是在坐车的状态。坐着不动，身体不动脑子也不动，进入一种莫名的呆滞；偶尔打个哈欠，突然感到耳膜通了，这才意识到高铁行车过程中耳朵也会有气压变化导致的蒙蔽，而身在何处的恍然才让人重新界定一下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列车在经久不息地奔驰，窗外的景色消失了，黑黑的窗外只有车内的景象的复制。复制的景象里，也包括正望着自己的自己。
在夜色里，列车一次经停：歙县、黄山、婺源……在黄山站停靠的时候，我努力望向窗外，似乎想发现点什么：这个赫赫有名的名字所对应的景色，以及自己与自己的家庭与这个景色之间的联系。
黄山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这是我们一家人各自分别来过的地方，也是母亲短暂的一生中近于唯一的一次旅行目的地。当年嘱咐我给买卧铺或者坐票的不易，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她回程的时候因为人太多而不能动一动，导致双腿浮肿的情形也如在眼前；不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母亲如果在世，如果现在再来黄山，可以坐这趟高铁直达了，不必再在南京倒车，直接就可以在黄山下车。虽然也需要七八个小时，但毕竟可以少受很多罪了……个人的命运总是无法与时代的基础和氛围分开，如今在这样近于无感的奔驰中的人们，大约已经很少有能体会到那时候的不容易的了。
到了夜色降临以后，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就少了。当然也许是沿途都是旅游地带，少大城市的原因。
沿途的高铁站和高铁站都很像，区别似乎只有大小之分，一般都是白色，都有钢架结构的大棚；都既有地道也有天桥，好像全国上下都是一个图纸。逐渐的火车上的乘客的口音，已经都换成了在一些年里我们经常会接到的那种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了，那是一种听起来磕磕巴巴的普通话：晤系警官，馁涉嫌周私……
高铁继续在漆黑的夜里奔驰，声音似乎比白天大了很多。隆隆的声响完全盖住了车厢里的声音，或者说车厢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车厢前面的滚动屏似乎也不再那么频繁地闪动字幕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黑屏，广播也不到站不说话了。
到福州已经晚上九点，但上车的人突然多了。一路都在山中，现在到了海边，海边的大城市。人们的交通需求突然密集而多了起来，上车以后，人们说话打电话，车厢里一片热闹，像是回到了白天，广播也突然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下一站是福州南，一个城市要停靠两个站。这趟长途高铁，兼有城际列车的功能。
突然想起多年前送一个朋友到车站去厦门的情形来。我们好像是两个人一起去送她到车站，送站的人有说有笑，一身轻松，她却像是卯足了劲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大事。看着她进站，背着大包小包的样子和神态完全是要出远门，很远很远的远门。
我们当时作为送站的人，可能是不能完全体会她即将去到厦门那么远的地方的远行心绪的；这个落差直到今天总算才有了概念：厦门原来如此之远。
列车还在运行，从遥远的起点而来的人已经满满的都是即将到达终点站厦门的意思了，但是它却一次次停靠，一次次不是厦门，厦门作为夜里将近十一点的时候的终到之地，还在灯火已经在海岸上连成了一片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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