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理论上说，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以赏花，但是在赏花这个词的文化背景里，其实更多的还是指人口聚集的城市中人，对起居环境中相对稀薄了的植被的一种渴望的表现。
在漫长的过去，离开人口聚集的地方，郊野之中、大地之上，植被多有，花朵常见。城镇中的人们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结伴而行，到日常生活中罕有其至的地方看看花，娱目赏心，是为点缀在平庸的日常生活里的诗意行为——春游。后来郊野植被尽数被毁于人类的规模化种植，野花野草渐渐难觅其踪，反而是城里人口聚集的地方才有可能专门开辟出公园来将这些昔日自生自灭的生灵圈养保护起来，加上交通成本和时间成本的考虑，大多数人游春赏花的地点便就近选择在了城里的公园。
玉渊潭公园的春日花会，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立的。
刚刚放下共享单车，便注意到东门口的人们招朋唤友、纷纷驻足的熙熙攘攘之状，便已经不同于街道上普通的赶路状态。人们的表情之间洋溢出来的跃跃欲试与有所期待乃至迫不及待的言语里，满满都是对公园里的花开无数的情境的热切想象。越是热切越是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扫码关注、扫码出示健康信息、扫码买票、身份证刷开门禁之后，才能最终踏足已经可以看到满树樱花开在绿色的竹丛中的大门以里的景色。景色只在公园里，这种特点还是城市之为城市的发展中的一个阶段；在这个漫长的阶段里，无用的景色让位给有用的房地产，总是天经地义的。
沿着长长的河道的窄窄的（因为墙的那一边是著名的钓鱼台，这一侧便只有一条通道的宽度了）东门路上，双向的行人与路边站在粉红的樱花树下拍照自拍的人密集镶嵌在一起，不说举步维艰也一定可以说是步步小心。大家对于其他人、其他人对于自己的这种毫不避讳地在花下搔首弄姿之状，都熟视无睹，都觉着再正常不过。买了票到了公园里了，就要有赏花的样子，就可以有不同于外面街道上的通常行状了。这又从一个角度证明，公园里的景色与街道上不同。
沿着窄窄的通道走到豁然开朗的地方，是如今这个季节里名副其实的留春园。樱花和海棠都在花期，草地上的喜鹊点着头迈着步走过每一把长椅上都已经坐着人的园子。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留春园的长廊上坐满了吃自带的午饭的人。在这样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不断有人停下来拍照的环境里，单身的女子吃饭有点不大好意思，喂孩子的母亲则显得大大方方，没有顾忌。一走一过，略略观察所见，所食者多为香肠面包和小食品，也有自家制作的盒饭，和外卖包装的饭店便当。除了那些专门为了在花下聚餐的人群会在吃的问题上刻意设计之外，大多数人都以简便快捷为目的，以水果饮料为重要辅助甚至以其为主要食材。
坐在这里吃饭的人们，偶尔抬眼就会发现，那些端着长镜头对着一根根垂着的枝条上盛开的樱花拍照的人们，总像是假借拍花在拍自己、拍自己手里的食物。这种很大可能是错觉的感觉，初以惊心、缓以释然：在一个以赏花为唯一能事、为共同追求的环境里，人们更愿意自动忽略互相之间的遥望。尽管这样的遥望其实始终存在。
在这样人流密集的公园里赏花，人气旺盛是其中最重要的特征。正是人人都在赏花的样子，烘托了花儿盛开在人间的影像，进而使人更加对那花本身有了超出其本身影响力的趋之若鹜。
这种情况在终于走到了玉渊潭著名的湖边的时候，臻于极致：眼前豁然开朗，林荫道的绿荫初现的大树下的人流，和湖中以电视塔为背景的宽阔水面上的彩色游船所成形成的经典画面，为游园的人们的心理期待找到了盛大的落脚点。这才是游春的目的地，这才是游春所当见应见的美：所有的人都环湖而行，所有的人言语表情上都充满了津津有味与兴致勃勃的好心情。所有的人都既是演员也是观众，一起营造了出了这一年一度的人间春色。
有古装的年轻人，有头上戴了花冠的姑娘，有站在水边放声高唱《我的太阳》的歌者，有轻言慢语的情侣，有互相寻找并且高声喊喝的结伴者，有没有支起自拍杆来而单纯是自娱自乐的舞蹈队伍，有早早地就穿上了裤衩背心且需要不断错身才能跑步而过的人，有一句话来回重复着说了很多遍、惊喜地感叹说河里可以游泳了、今年又有处玩了的光头老人……更多的当然还是在任何环境里都没有任何特点可言、可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依旧显得有异于常态的难得之怡然的普通的游园者、赏花人。他们浩浩荡荡地在这春天的花朵到处盛开着的公园里的每一段路上随时上演的，都是其人生中一段堪可记忆的美好时光。有暇赏花固然是生活幸福的表现，这样的幸福却也同时证明在建筑越来越密集的城市里，园林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愈发凸显。
这种情形让人想起汉堡市中心的大小阿尔斯塔湖湖边的样子，区别似乎仅仅是那里没有围墙、不需要买票，那里的花朵树木都被管理者取了一种顺其自然的“修旧如旧”态度，尽量不显示任何被保护的痕迹，仿佛还是大自然本来的样子。郁金香和复活节花像是直接从地面上钻出来的孩子一样水灵新鲜，粗壮的中国柳则将一根根新鲜的发丝垂到了水中。骑车而来的年轻人斜靠在树下的草地上，晒着太阳读书，车把上正好映照着湖面上的反光。
人们从城市的各个不同的方向随时随处都可以信步至于湖边，在环湖的森林花园与并未硬化的绿道上欣赏春日湛蓝的湖水和湖水之上层层的积云。大天鹅雪白的脖子和通红的嘴巴会一起凑过来向你乞食，体型小了很多的鸳鸯䴙䴘之属则只能在后面捡食一点残渣。那个环境里的赏花和游春都更具有随机性，都像是点缀在一个人日常生活里的自然而然，而不像我们这般正式；当然，因为人少，也就没有了我们这样的人声鼎沸的热闹。
类似的城市水域，类似的春天场景，因为城建与审美观念上的差别或有其异，但是人类对于季节物象的热爱却如出一辙。在这里看见那里，在那里看见这里，其中的互文关系就是生活赋予具体的人的生命观照。春天在北半球，正以同一时间点染着万里之遥的广袤人间。
我感觉，和颐和园一样，玉渊潭的湖中堤以及湖中堤上的杨树林荫道，还有林荫道上的拱桥，算是整个公园中最吸引人的妙境。倘非人太多无法驻足的话，便一定会于间往复多多地行走几次。至于因为人多而不得不将树木用绳子围护起来还要加以不断广播提醒不准踩踏草地的樱花岛、东山上起伏曲折的观景长廊，也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好角度，湖岸上那些至今还没有任何发芽迹象的老槐树，则已经预示了五月的时候的另一番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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