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风中老去（组诗）
东方浩
挑 战
只有流水还在接受挑战
十二月的风中 芦苇、干草和浅滩的水鸟
都闭了嘴
只有流水还在低声地反抗
流水已经瘦多了
它近乎枯萎的身子 依旧有光泽
而河床多么宽阔
那些原本在水下的泥沙石块
大多袒露在风中 渐渐干硬变黄
上游的水还在上游
下游的水正在远去
这一湾清瘦的水 被十二月的风吹刮
灰黄的光线下 泛映最后的波光
水浅处有水草 水深处有游鱼
在春风中老去
我承认我是一个有病的人
春天的雪 迅速地融化
它们如此庞大的阵势 也不过匆匆
我接不住雪 无法保存雪
只有雪水的冷 留在指缝
而春风继续吹
我的病 在于迷恋时光、季候和风
它们的一小点变化
就能够引起我的摇晃和不安
我原本脆弱的身体
其实经受不住春风的吹拂
过了五十岁 仿佛一棵树有了五十道年轮
而某些关节处 也有了隐约的痛
这些隐痛呀 总在春风吹起的时候
泛上来 就像那些水底冒出的泡
也像一些皱纹 在皮肤表面一日日加深
我敏感我神经 我在春风中一点点老去
不比那棵树 它在春风中
长出一片片新叶 而我不会
植树节的秘密行动
春天的风还有些冷 3月12日
法定的植树节 众多的人
扛起树苗和工具 他们在土地上
种下无数大树和小树
而我独立在微寒的风中
两手空空 仿佛一个离群的人
看河水清清泛着波浪
内心的泥土 也在轻轻泛着波浪
一棵树苗 更多的树苗
已经悄悄地种下去 我知道
我所有的行动 谁都不会注意
我平静的表情 掩饰了心头的激动
一片小树林 就要在看不见的原野
吐露崭新的绿 这是我一个人的绿
只阴凉我一个人的时光和年轮
它们朴素的气息 漫遍每一个季节
这是我心灵的旷野 3月12日的秘密行动
是另一种风景 没有第二个人的欣赏
我两手空空却种植了一大片树林
翠绿在河边、山坡和更远的道路那头
比 较
一大群麻雀 从围墙外突然飞起来
它们黑压压地飞过我的头顶
仿佛这雨后的天空变了颜色
它们一起飞到一棵樟树上
一下子隐入绿色的枝叶间
好像有约定似的 不发出一声鸣叫
一百只麻雀或许更多 它们集体飞翔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 这样的行动
如同人类的某种集训
因为立春 空气和雨水中
已经有了新的气息和感受 这些麻雀
是否早于我 得到了预报
而我不可能飞翔 沉重的躯体
被更沉重的东西捆绑着 即使春天
提前到来 我也无法飞离地面
我从食堂出来 我已吃完一荤二素
我不知道麻雀们是否也有一日三餐
但我明白 它们肯定没有自己的食堂
其实我更清楚 这一群麻雀中的任何一只
都比我轻盈 比我快乐和自在
就算它们不叫喊一声 我也知道
东山雨雾
这样一团东山的雾 又一次
被我的目光真实地打量
岁月的高度 在细雨中一点点上升
一条道路 蜿蜒着通向另一个巅峰
我将安静下来 如同这一座江南的小山
只有竹林中的清风
搅动我的凝望 只有始宁泉的绿
把清澈一一注入我的诗歌
作为一个朴素的诗人 我混杂在
更庞大的队伍中
仿佛一棵树 生长在山林中
一滴水 漾动在宽阔的池塘中
东山之雨现在渗透我的思绪 我放弃了伞
如同放弃古老的盾牌 我的手抚住青石的华表
我的体温 是另一种淡淡的言语——
是的 我留下了我的叮咛和方向
祝家庄的蝴蝶
五月的细雨中 祝家庄的蝴蝶
成群结队 飞舞在草木之上
无论是花开之处 或者青枝绿叶
它们与不多的几只蜜蜂 一起飞舞
祝家庄如此安静 祝府也安静
曾经凄美的故事 现在被一些新鲜的
图片、桌椅和长长短短的文字
平静地记录和叙述
从上虞城出发时 我就注意到路边的蝴蝶
它们一路相伴相随 而祝家庄的蝴蝶
似乎更为众多 它们忽高忽低地飞舞
却始终 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它们拒绝我的靠近——这是人与动物间的
距离 还是现实与历史的距离
我无法解释 祝家庄的蝴蝶缠绕我的目光
它们说些山伯与英台的言语 谁还在细听
而玉水河 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
河水不够清澈埠头不够古老
连乌篷、明瓦和画舫 也不曾有一艘
只有蝴蝶 千百年来一直缠绵一直厮守
弹花匠
在虞北平原 在新昌梅渚
几家弹花作坊还在经营
这是一个人的工场 总隐在一些破旧的
屋子 如同这一门手艺一样的历史悠久
暗黑的屋子 洁白的花絮
有一种鲜明的对比
嘣嘣嘣的弓弦声 跟音乐相似
在屋里响起 在屋外传播
其实 弹花匠在乡村里真的不多了
长长的牛筋弓弦 油亮的楠木锤子
仿佛演奏仿佛舞蹈 古老的技艺
只有乡间 还有一小块空间
弹弹复弹弹 弹动的是时光结下的果子
弹来的是寒冬里泥土的问候和温暖
作为围观者 我用手机拍下了他们劳动的姿势
再过十年二十年 或许
只有相片 还能够存留弓弦的声音
鹿门书院
书院已旧 它的年龄细算一下
有了八百多岁 当初的时光叫宋
那时的流水、清风和明月
有书香、墨香和长吟短歌的香
吕规叔的一念之间
筑就了一方经典
朱熹先生等等的讲座
留给贵门山的岂止是宏论和视野
可以隔尘 可以出云
可以听鹿鸣竹林 可以看雨打芭蕉
旧时的花格窗和台阶 还有谁
在倚靠 在轻轻移过
一扇无限珍贵的门 由此打开
在西厢房 在一张崭新的书桌前
我坐下来 端正身子 凝神静气
仿佛八百年前的一个无名学童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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