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陈云鹏：【代价】（小小说）

代价

文/陈云鹏

化羊里的四府村有四大姓，高闫程李，四府村顾名思义就是依此而闻名于世的。

程家老十的二儿子名为程地地，是土改时政府给分了几亩水浇地，老太爷一时高兴，后来就给自家二孙子起的乳名。这不，程地地这一名讳一直叫到上学、结婚，甚至叫到他后来追悼会上都不曾改过，难得族谱上还赫赫大书着他的大名——程世杰。

程世杰这名字很是响亮大气，虽然他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响亮大气的事情；程地地这名字倒是很接地气，但是他为人却不太地道，喜欢耍小聪明，常常以捉弄同伴为得意之作：不是给女同学书包里悄悄塞两条蚯蚓，看她们在教室里吓得乱叫乱跳；就是给玻璃瓶中撒进小便，骗小伙伴当汽水喝，然后私下里还传扬某某是笨蛋等等，不一而足。

时间来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程世杰已近不惑之年。这一年秋天，因为家里后院的养两条肥猪已经出栏，需要再逮两条小猪崽来养着，于是吃过午饭后，便骑了平时形影不离的“红旗”牌自行车，去附近快要散集的街市上去逛逛，看有没有便宜可拣。眼看集市在望，零零散散有几个赶集的陆陆续续正往回走，心里一急，脚下使劲，自行车如离弦之箭，便往前冲。说时迟，那时快，斜刺的一条小路上，冲过来了一辆摩托车，只听咣的一声响，程世杰便似一页瓦片般直接飞出去丈把远，身上溅出的血线犹如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洒向尘埃！路上行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齐齐呆立原地如兵马俑一样。摩托车手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看了看远处血淋淋的伤者和近处已经变形的自行车，哇哇乱叫乱比划了一通，众人不知所云，只是七手八脚按住摩托车手免得趁乱逃逸，一边就有人去镇上打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警车和救护车叽哩哇啦叫着先后赶到现场，警察下车立马铐了肇事者；医生经急救检查，确诊伤者已无生命征兆，确认死亡，于是乎警车拉走了肇事者与目击证人以及尸体，一众围观群众边唏嘘边作鸟兽散。

经过现场勘测与目击者证明，本次事故由摩托车驾驶者负全部责任；另调查得知，肇事者无驾驶证，且摩托车属肇事者借其胞兄车辆，故兄弟俩负连带责任；肇事者付平娃是聋哑人，法律上属限制行为能力人，又无经济能力，故经多方协商调解，最后由肇事者胞兄付平水与死者配偶崔桃桃签订了《道路交通事故民事调解协议书》，前提是死者必须安葬之后赔偿金才予给付。

过了几天之后，肇事受害者家属崔桃桃一行如约来到警局，拿来了村委会“人已安葬”的红戳证明。然肇事方代表换成了付平水配偶钱莉莉，对此前所签2.4万赔偿金协议提出反悔，并有恃无恐的宣称愿服法院判决，你们告到那里他们赔到那里。处理肇事的警察与所长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言称协议任何一方如若反悔，均须启动诉讼程序，强制执行没有法律依据。

崔桃桃一家无奈来到律师事务所，经咨询得知，本案走诉讼程序不光要支付近千元的律师代理费，而且一审二审下来，再交执行局执行，快了都得一两年，慢点儿就说不准了，大概得买一双铁鞋穿。

程、崔两家近亲属经过多轮商议最后决定，不走正常的诉讼程序，另找终南捷径！

农历十月初一，是关中民俗给已故亲人烧化寒衣的冥节。这天正值周末，又阴风阵阵，彻骨透寒。化阳里企业家付平水一家上午八点钟才跚跚睡醒，胡乱扒拉了几口饭，父子二人才准备去前街买上坟用的香蜡纸表，谁知大门外吵吵闹闹，人声鼎沸。急忙打开红漆大门一瞧，院墙边围了一大圈人，扒开人缝进去一看，不禁作呕：原来床板上停放着一具男尸，一件素色床单胡乱堆在一旁，男尸的双耳已不翼而飞。因为男尸是停放在付家院墙外边，付平水父子俩额头冒汗，双腿打颤，忙不迭地就给附近派出所打电话报警。警车十几分钟迅速赶到现场，因为尸体部分变质受损，经报案人同意，派出所民警将尸体存放本地火葬场冰棺内，然后向社会播发寻找尸源资讯。十天后崔桃桃一大家十几个人前来火葬场认领尸体。派出所民警一看火了：让你们安葬肇事受害人尸体，你们怎么把尸体放人家门口了？崔、程两家几个女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质问道：

“我们的人活蹦乱跳地出门去，好端端就让人给撞死了；说好的埋葬了来派出所拿人命钱，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转过身就不认帐了——天下还有王法没有？还有信义沒有？你们派出所是讲法的地方，为什么不替受害人主持公道？这个尸体我们不认了，两个月后肇事方不赔钱，我们连你们一块上告！”

“行，我们也觉得对方人品不地道，但是我们得按法律程序走。这样吧，如果这事处理不好，我们俩脱了警服和你们一块告状去！”

两个月后，火葬场来派出所催讨冰棺租赁费，派出所电话叫来了付平水夫妇，听火葬场来人说租赁费按小时计算，两个月累计近三万元，付平水老婆钱莉莉立马蹦了起来：

“这哪是要钱呢？这明明就是要人命吆！一条人命才说了二万多，咋冰棺费比人命还贵呢？我们不给！这尸体是派出所拉来的，也是派出所寄放的！”

“这报警电话是你们打的，这寄放尸体的定金也是你们交的，派出所一手托两家，有半毛钱关系没？现在付平水先吃住在我们所里，你钱莉莉回去准备三个月的租赁费！一个月里双方能谈拢，一家埋人，一家拿钱；要是谈不拢，你们自己看着办！”

钱莉莉咬着牙给火葬场缴纳了三个月的租赁费后，顺便到派出所给丈夫送来了换洗衣服与生活用品。说好的肇事双方在派出所办公室碰面，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影，好话说了一箩筐，派出所才勉强给崔桃桃家打了电话。开始没人接，打过三通后，一个自称是崔桃桃她哥的人开了腔，说是人命价要翻番，少了一分钱免谈！

眼看着仨月的租赁费快完了，双方就人命钱还谈不拢，火葬场来人又催，倒是这次租费要再缴个半年的。钱莉莉一听，头“嗡”的一声就大了；没有两天，嘴边急得起了一圈燎泡：丈夫吃住在派出所，厂里的生意一下子泡了汤，左邻右舍慢慢的也拿白眼仁看她，见了面爱理不理的。风水轮流转，这次该他们家火上房了。没奈何只好低声下气去央人家所长，好人做到底，让人家高抬贵手，要不这边也要死人了云云。

所长一瞧火候差不多了，为免双方见了面互掐，就派警员双方沟通：也不取高，也不取低，原来《调解协议书》基础上加百分之五十，就是三万六；然后再加四千元的丧葬费，一口价四万元，无论哪一方再有异议所里都不管辖了，爱告告去！

为此双方扯了几个月皮，折腾得精疲力尽，渐渐沒了耐心。见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都各退了一步，最后以此为准又签了协议，并埋人、付款双双了结……

二万四的赔偿金，因为一念之故，不但里外多花了十万多，人还让公家留置了半月余，关键是家里生意一落千丈，之前络绎不绝的客户，现在干脆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人家完胜，自己完败，付平水一家这口腌臜气左思咽不下，右想往外冒！在一个地方绅士的蛊惑下，付平水托了关系，开车带上重礼去了省城，准备一纸诉状，以“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诉求把对方告倒，好好出了这口恶气！

谁知不但礼沒送进去，转折亲戚人都没见上，人家直接递话过来：活生生的人让你给撞死了，签了协议你不赔钱，还把死人从坟里给折腾出来，良心让狗给吃啦？以后再干这些失信丧德、生娃没屁眼的事，小心倾家荡产！

窝了一肚子火没出成，让亲戚又狗血淋头给骂了回来，付平水两口子一下子双双病在了床上。半年后钱莉莉日渐消瘦，经查是食道癌晚期，医生建议停止住院，保守治疗想吃啥弄点儿啥，想逛哪里就逛去！

想过来倒过去，吃是什么都吃不下，逛又没心情，俩口子就住进了附近山中的小庙里。又过了几个月，钱莉莉终于闭上了两个就像深坑一样的眼睛。付平水把企业交给儿子去打理，自己干脆削发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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