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板 小脚丫

长假转眼间就结束了，儿子又要远行，临行前一夜，我在北边这个卧室，儿子在对过南边那个卧室，他在台机上打完刀塔游戏刚刚躺下来，而我一觉已经睡醒。

“狗娃儿！”听见他睡下，看见还没熄灯，我披着被子掉过头来，伸长脖子瞅着对面，唤了一声。

“嗯！”门框里，一只大脚板翘在半空，轻轻动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吉他，琴架，高摞起来的课本，绿萝，都成了这只大脚板的装饰。

“就要走了么！”我托着下巴，瞅着那只大脚板，悠悠地说。丈夫的老脚板伸出被子，脚跟上结着厚厚的茧。我扯过被子捂住，回头望向大脚板。

“哈攒！”漫不经心的应答伴着手机上打闹厮杀的声音，——还在看刀塔。

“说说话吧！”我的视线穿过走廊，穿进对面门框，柔柔地碰了碰那个大脚趾。他在南边卧室，翘起的是左脚，五个脚趾像被按过的琴键，起起伏伏，奏响一串青春的乐符。也是第二个脚趾比大脚趾长，埃及脚！

“又要说啥呀？！”意识到我要劝学，他警惕起来，大脚板扣了扣，五颗大蚕豆齐心协力，把我长长伸过去的触角碰了回来。

在大脚板还是小脚丫的时候，大蚕豆当然也还是小豆豆，他常常掰着小脚丫吮吸大拇趾，红嫩的嘴唇润泽甘甜，像吮着一颗糖果。我挨个儿亲吻十个小豆豆，奶腥味儿让人微醉。

“喜欢苏轼吗？”我收回触角转换话题，准备旁敲侧击。

“喜欢！”大脚板点了点。

“记得不？高二开家长会，打开你写给我的信，你整篇抄了苏轼的《前赤壁赋》。”为了顺利引入话题，我吟诵道：“壬戌之秋，七月即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儿子接着吟了两句，大脚板打着节拍，“那时候，背得可熟了！”

“现在咋就不背了呢？”我见有缝儿了，赶紧插一根针进去。

“背那有啥用？”游戏的声音小了点儿，“画工图又用不着。”大脚板不屑地扭了一扭。

记得两岁多时，教他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教两三遍，他就摇着小脑袋，跺着小脚丫背下来了。他上小学时特别爱读书。每周都带他去新华书店买新书，生日礼物送的，也是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道德经》、唐诗宋词。自从有了电脑，自从有了手机，他再也没有那么投入地、专注地读过书了。

我怕前路有荆棘、有砂砾，我怕大脚板被划破、被扎伤。我想让大脚板变成小脚丫，让我再亲吻一次。然而，青春的信鸽已经放飞，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亲手为他勾的，脚背上有个小小太阳花的毛鞋儿。

儿三岁多的一个暑假，雨后初晴，我带着他们弟兄俩去清凉山玩，爬上陡坡去往亭子的路上，小他一岁的弟弟忽然尖叫起来，双脚快速换来换去暴跳着，惊恐无比，恨不得把小脚丫抱在怀中的样子。我和他低头看时，密密麻麻一层“马百岁”（黑红相间的长腿昆虫，貌似蜈蚣，比蜈蚣短。夏日雨后特别多）。弟弟早已跳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颤抖着，又哭又笑又尖叫。当哥哥的只能故作镇定，小心地挪动他的两只小脚丫，拽着我的衣襟躲躲闪闪了。才三岁啊，那么小，因为有个弟弟，就把他当大孩子了。

如果能回到从前，我定要同时抱起弟兄俩，护住四只小脚丫。因为我小时候也是最怕踩到“马百岁”，咯哔哔的声音，会让人浑身不自在，脚底下更是比针扎刀割还痛苦。那时候我躲在妈妈怀中，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圆球。

倒着在床上爬了一会，丈夫的呼噜还在继续，我再次向左偏过头去，对着大脚板说：“到学校了，多去图书馆，读读经典么！”

“手机上也能读啊，干嘛非得去图书馆？”还是打打杀杀的声音，可恨那些怪兽，可恨刀塔游戏的开发者。

“手机费眼睛，对颈椎也不好，经常坐在电脑前，椎间盘受不了！”我絮叨着，仿佛那只大脚板上，长着五只小耳朵。就在昨天晚上，我坐到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说：“又要走了么！”他盯着手机，把手缓缓抽回去，移到屏幕上，说：“走了，少一个伺候的么！”刚回来，打了半个月工，怕他累。打完工整天玩游戏，又特烦。转眼开学了，却不舍。

“去了……”

“好好学么！妈，你再有说的么？”

我闭上嘴巴。

大脚板嘭的掉到床上，随着台灯开关的脆响，一室的亮光瞬间消失。

夜沉沉，月昏昏，意象中的五只耳朵和另五只并到一起，用被子捂起来。我把头调顺，抱住枕头爬下，悻悻然，像当年小脚丫缠着我讲故事，被忙碌的我呵斥了回去。

佛说，有讨债的儿女、还债的儿女，还有报恩的儿女、报怨的儿女。报恩的少，抱怨的多；还钱的少，讨债的多。

而我觉得，哺育儿女成长，让我渐次明白，我的父母那些疼爱、付出与无奈。

上师专那个暑假，启程前一天午后，我坐在院落洗脚，妈妈忙着干活，瞟了一眼我的脚，笑着说：“啊吆吆，看那脚，和猪蹄子一样。”我立马红了脸瞪了妈妈一眼，低下头狠狠地搓脚，幸亏她抱着扫帚出去了，并没发现我的激烈反应。

那时急着远行，急着离开，哪懂妈妈的不舍？

大脚板就要走了，小脚丫还在记忆里胡乱踢蹬。我揉了揉眼睛，想念起妈妈来。

等大脚板有了小脚丫，他自会如我，慢慢理解今夜的对话。且让他趁着青春，狂几年吧！

我双脚伸进老公的被窝蹭蹭结茧的老脚板，小脚丫长大了，大脚板踏着青春的步伐要远行，四只老脚板，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