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殇16
16
宝宝没了,婴儿期的我也跟着死了,关灯睡下,房间好大好空。妈妈的脸庞在黑暗中缓缓退去,退远,消失,消散。祁华的脸逐渐清晰起来,我不由伸出手去拥抱,抱到的只有空气。闭上眼,两瓣桃花在唇间飘啊飘,滑啊滑。我像失去了胳膊,失去了双腿,心脏停止跳动,我的七窍只剩一窍,一窍只是两瓣桃花。我寻觅,寻觅奶嘴,寻觅妈妈,寻觅祁华,寻觅到两瓣桃花。桃花甜蜜,桃花温润,桃花飘过来滑过去,桃花让我忘掉了妈妈,忘掉了吮着空奶嘴的婴儿。
叮啦,叮啦,老年机的短信铃声打落了花瓣。是祁华,他是我通讯录里第二个男性,我摸出手机打开短信:灼,好吗?想你。我回复:嗯,想你。才发出去,又叮铃了:我妈催呢,要没收了……嗯。
第一次,失眠了。
鸡叫三遍,窗缝里透进亮光,听见奶奶的凳子响过院落进了厨房,爷爷跟着舀水烧汤,我揉揉眼睛,穿好衣服下去帮忙。爷爷在电锅里倒好了水放在地上,出去给鸡撒食了,奶奶在旁边的矮桌子上洗菠菜芫荽。我洗了一把脸,把锅搬到案板上。奶奶说,快写字去,我做。奶奶,做完再写,你缓一缓。哦,鸡蛋,奶奶又撑着凳子要去炕上的篮子里拿鸡蛋,我两步奔过去拿了来。鸡蛋汤很快做好,奶奶拿出她蒸的馒头,一家三口就着咸菜在矮桌上吃了早餐,奶奶擦着桌子说,灼儿,你还得给咱掏些洋芋。爷爷说,我掏去,让娃写字去。说着跨出门槛提柳条筐子去了。爷爷,我追过去抢来柳筐下了地窖。
洋芋芽长了半尺长,顶端都有了绿叶子,洋芋由芽和根纠缠着,一颗连一颗结在一起。这是一个大家庭,它们抱成一团,在这潮湿阴冷的地窖里相互取暖。我扯了一把长芽使劲一拔,芽断了,根还连在一起。又把指头伸进洋芋缝隙里往出来掰,一掰一大块,很快装了一柳框。喊了声爷爷,撑到窖口等他接上去。影子挡住光,像一朵老了的云飘过来接走洋芋,缓慢而滞重地提走,丢下几声沉重的喘息伴着刺耳的咳嗽。柳筐又送下来,一连掏了五筐,我踩着土窝子爬上来,奶奶已经掰了一大堆芽儿,拿着刀剜了半筐洋芋籽了。
奶奶,明年不种了吧。我从芽丛里掰出一颗洋芋交到奶奶手中。不种,吃屎去啊?我爸挣的钱够买了啊。你爸挣钱不容易啊,整天掉在半空中给人家的楼房弄棉衣穿,多辛苦!我这才想起祁华家的单元楼上贴保温层的工人,穿着迷彩服,带着安全帽,浑身溅满水泥和涂料点子。祁华说他们早上七点干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干到七点,一天挣两百元。他爸爸经常给他说,你要不好好念书,毕业了就贴保温层去。
那天看桃花回来,爸爸说不定是吊在半空中给我打电话……地窖的霉味忽然袭击了一下,鼻子眼睛涩涩湿湿,黏糊糊难受起来。转而又忽然羡慕爸爸有奶奶疼着,而我孤独酸楚绝望,除了祁华,无人关心无人疼。
我掰掉一颗爬在缩水了的老洋芋上的洋芋娃娃,捏在手中抚摸着,院外有汽车打起号来,连续按着喇叭。
队长来了,奶奶说。咱们都脱贫了,队长还来干嘛?爷爷说。不是说要开全国金银花大会么。正说着,走进来一男一女,我腾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喊了一声杜老师,看着他身边的美女不知道怎么称呼。哦,我女朋友柳梅,古典文学专业,要来看我工作过的学校,顺便来看看你爷爷奶奶,你,叫她柳姐好了。杜老师的目光闪过她的脸庞扫过来,我怔在一堆洋芋跟前,满是泥土芽味的手摊在半空,喊了声柳姐。她嫣然一笑说,你好,老杜经常提到你,说他给你一个人上课,还教你读《牡丹亭》。她白色卫衣配件蓝色破洞牛仔裤,小白鞋,短发鹅蛋脸,皮肤白皙,目光柔柔的,妆化得不易觉察。
爷爷已经接过杜老师手中的安慕希,请他到客房去喝茶,吩咐我快给杜老师把喝茶馍馍端过来。我答应着回厨房洗手,奶奶也撑着矮凳子跟过来。柳姐蹲身要扶奶奶,奶奶说,别管我,灼灼,快请你老师客房喝茶去吧。我答应着提了一水壶水出来,柳姐,奶奶站不起来多年了,让她自己慢慢来吧。她这才转过身来。灼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谁起的名字挺好的,她跟着问。我爸。哦,我还以为是你的杜老师起的呢。我脸一红。
杜老师斜跨在炕沿上,柳老师挨着他坐在长桌前的椅子上。
爷爷接上电炉子,让我去洗洗茶罐。脚刚迈出门槛,见一陌生女人提着几个包装袋站在院中央,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被沉重的行李拉长,半曲着停靠在黑色长裤两边。她抬头看着我,轻轻问,灼灼吗?嗯,我望着她,你谁呀?她疲惫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包装袋啪啪从两边掉下去,纤长白皙的指头像长歪了的葱根,指尖点着黑裤子,慢慢向下伸展,慢慢抬起来,慢慢对准我,像十条细而长的小白蛇在空中缓缓伸长躯体,一起向我扭过来。茶罐掉下去,我的腿微微发颤,心嘭嘭跳起来。
你来干啥?快滚!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撑到那女人脚下,半斜着身子用右肩膀挤她的腿。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