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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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和霞分手,提了苹果和梨回家,八点不到,家家关门闭户,留一条巷道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小时候村里那么热闹,一个人走夜路,总感觉后面有鬼跟着,不由得要死命往亮处跑,这会儿反倒从容自在,曲子都不用哼。
大爷爷开着电视等我。
平时七点就睡了,他笑着说,从炕沿上溜下来,刚给你装了一袋子洋芋。
一个人种地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吧爷爷。
前年秋天,他专程坐班车给我送土豆,请去家里坐坐,死活不去,候车室坐到黄昏,乘第二趟车回家了。
吃不完,种了两行,七月十二吃到现在,才吃了五窝。
我打开袋口一看,一个个像巨人的拳头,惊呼,这么大呀。
他嘿嘿一笑说,开着去,地湿得很,晾上一夜。
我把梨和苹果一放,就要去六奶奶家,他找来尿素袋子,把核桃放在最下面,依次装进苹果和梨,找个绳子扎好袋口,立在檐头下,这才拍拍手说,走吧。
自幼儿失去爹娘,划分土地时和弟弟一起被堂爸领回来,弟弟招赘到静宁县,他一个人守着爹妈留下来的家园,寒凉冷暖从不与人诉说;艰难困苦,从来微笑面对。不疾不徐,不怨不恨。
六奶奶家的黑虎跑出来,汪…叫了半声,被大爷爷一声“吵”制止住了,绕着我的腿跑过来跑过去。
黑虎,不认了啊!我拿脚扶一扶它的肚子。它便嗯嗯答应着,前面引路了。
电视响着,三爸母子两个才吃完饭,六奶奶的保险棍立在炕沿下,盘腿坐在炕头上,三爸坐地下歇缓。锅还没洗,我挽起袖子洗了锅,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门背后,话题自然说到大婶子的病上。
该死的不死么!六奶奶狠狠地说,怨恨着老天爷。
嗨,你现在值钱着来。大爷爷回头看一眼他八十多岁的老嫂子,戏谑道。
值钱的阎王爷请走了,她以为然地抬头看着烟囱。
妈,等小重孙长大再说吧(好像这事他们说了算),我还要吃你的手擀饼呢。
死了买着吃去么,她还盯着烟囱,期待黑白无常来领她的样子。
那哪能吃?年近花甲的三爸直摇头。
实话,她转脸对大爷爷说,前天买的馍,咬了一口嚼来嚼去咽不下去,扔给黑虎,闻一闻跑了;给小灰,看都不看。林林,你老公公也吃那馍吗?她盯着我,担忧地问。
我自己做。六奶奶这才放心了。
你老人家扶着灶台到案板,扶着案板到灶台,今年算是把力出圆了。大爷爷转换了话题。
养了七个娃,就老三一直守着。一个人务三个人的地,忙得不知道哪头做起。我不出力,我等死吗。
那媳妇子在时,你在装么?大爷爷黑眼珠子两转,嘴巴使着劲,眼角全是笑。
六奶奶气得拧过头去,说,那几年不是生着病么。
现在好了?大爷爷审视着她。
好了?好了!她摸到保险棍,重重把身子压上去,气哼哼说,浑身疼死了,赶紧睡觉。
小灰蹭着我的腿,动手摸一摸,它便呼噜呼噜,软绵绵地靠过来。
8.送走大爷爷,回来时六奶奶已经把厚褥子给我铺好,我伸手一摸,炕热呼呼很温暖。
六奶奶,掭炕了?
掭了,热炕上睡,浑身疼得慢一点。吃完药片,她把保险棍靠墙放下,爬上炕来,盘腿坐着慢慢移动,像一个大麦垛,沉甸甸,摞满人生的苦难酸辛,快乐忧伤。
三婶子去新疆抱孙子,十几年不做饭的她,“佘太君挂帅”,重新上了灶台。年轻时的厨艺拿出来,舞个擀面杖,挥个铲过刀,还不在话下。今晚洋芋面片,她还炒了辣椒菜和土豆丝。
9.六爷的相框用一块黑纱蒙着,三十年以来,他一直是这老屋的主人,看着他的十二个孙子孙女出生,长大,出走,痛惜着一个孙女花季夭亡。看着她的老伴作息,洗嗽,梳妆。看着他的小儿子结婚,离婚,独自带着孙女回家过年。
他刚去世那几年,六奶奶会挑一个寂静的黄昏,一个人爬上山坡,从大伯家院落上面的土路过去,一路小跑奔到他的坟上,长跪痛哭一场,回来肿着双眼掐麦杆,做家务。
先走的福大命大,和六奶奶侧躺着,面对面聊天,她叹口气说,年轻时,你六爷还担心我病病殃殃的,怕是陪不老他。一个人,硬硬朗朗的,说走就走。那天耕地去,还要着吃了一碗煮肉片,碗底剩了一坨,我留给他留着。哎,麦地里,你四爸听见声音,人已经倒下去了。架子车拉回来,我说不行了就别去医院,你几个爸急着救人,三轮车拉到镇上去了。隔了一天,在门口听到……我就像一滩泥溜下去,魂都散了……你大爸走时瞒着我,连死身子都没见。现在你大妈又是这样子……小时候常听老人说,死不了啦,听着可笑,现在真的死不了啦。
六爷去世那年我还在小学,村东头的瓦窑里设了灵堂,父辈们穿着孝衫,两个姑姑披散着头发,哭声从瓦窑里跑出来,冲上凌霄殿。
和六爷放羊,他老是一条一条穿埂子,把我跟着累死了。
农业社就放羊么,人家站埂子上,羊可乖了。我放了一次,到处乱跑,把我整死了,再不放了。
六奶奶脸上掠过一丝温暖的笑,就像看到了她年轻的郎君,扬着鞭子赶着羊群回家来了。
10.静默了一会,她忽然问,你咋还戴着眼镜?
摘了就看不清你了呀。
老成丑八怪了,她摸一把曾今美丽的面庞,翻过身去关了灯说,睡吧,破事儿说不完。
我按亮手机,九点才过。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全无睡意。
讲讲我亲奶奶吧,我舔了舔嘴唇央求她。睁眼看着黑夜中的黑夜,侧耳听着寂静中的寂静,回想起阳坡地里的孤坟。
你亲奶奶么,个子不大,话少,你的眼睛像她的。
那是六零年,男人都逃荒去银川你大爷那边去了,剩下我们三个女人和几个娃,年三十吃了个糖包子,喝了三碗清浆水,初一日喊心口子不舒服,就得了病。肚子肿得好大,过完年你爷爷回来叫大夫来看,说是水鼓,现在叫肝硬化。半年光景就走了,那时你爸爸六岁,你姑姑三岁。埋在阴坡地,包产到户时分给南川里人家,耕地耕得只剩个坟堆,后来被一场大雨冲了个窟窿,就跑出来害人。
新奶奶说过,她刚结婚那几年,常听到窗子怪响。妈妈犯病时,掰着窗格骂她老妖精。妈妈说过,她犯病了啥也不知道,好几次醒来,爷爷拿皮鞭打她。爸爸上课去了,她求新奶奶挡一挡,新奶奶说,好好打一顿就跑了。
六奶奶叹息一声,缓缓道来:
那一晚下着雪,你新奶奶不敢睡,叫我过去陪。你妈睡在中间,我右边。你妈说她脚凉,我给她搓右脚,她受着。你新奶奶搓另一只,你妈一脚踢开了。
你妈问我,他六婶子,那件夹衣,人家没穿吧。
我不知道。
没穿,没见他穿。
你爷爷有一件麻格里子的夹衣,很少穿。六奶奶解释。
我瞌睡了,迷糊过去,你妈就在我脸上摸,问,他婶子,你不要睡,咱们说说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
你难道忘了咱们俩年轻时一起耍的事了吗?
谁和你耍了?
我们十三四岁嫁过来,一起玩了十几年,你忘了?
也真惊奇,说的都是我们年轻时干的活,做的事。
你怕不怕啊?我插嘴。
不怕,一点不怕。那时候咱们三家子,你妈和你两个婶子,这个歇了那个哭,那个歇了这个哭,真被你那早死的奶奶整坏了。
那一夜,人家缠着我说话,我一睡着,她就在我脸上摸来摸去,一直折腾到天亮,还在给我叮嘱,让你爷爷把那件夹衣穿了,别舍不得。
我喉头紧了一下,抱了抱挤在腋下的小灰。
就是不和你新奶奶说话。后来整了骨迁了坟,再没犯过,哎……也不由她么。
六奶奶也打起呼噜,和灰猫一起,奏着乡村小夜曲。
我闭上眼睛,祈祷无缘谋面的亲奶奶入梦来。
寸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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