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校园

--

重返校园

放羊的两位爷爷继续放羊，放羊的小伙伴也还在放羊。我摘掉了那个讨厌的外号，换上干净衣服重返校园。我和同龄小伙伴的命运，由队里分配给的羊牵扯着，走向不同的方向。青苗显然很羡慕，羊走远了，她还抱着鞭子站在家门前，再回头看，她抹着眼泪跑去追了。她弟弟和我弟弟，我们一起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老王老师升级到三年级，不再来堡子的老墙下候课晒太阳了。大个子男生和鞋面糊白布的瘦弱男生，是升级了还是辍学了，似乎再没见过。

我对学校的认识从最初的混沌状态变得明晰了起来。校门朝北，进去左边一排是教师宿舍，宿舍前泥土围出两块地种着菜蔬，值周老师的窗台上放着一个手摇大铃铛，晨光中，老师咣啷——咣啷——摇着绕着花园响一圈，满校园背书画字的学生就像听到了召唤，纷纷跑进各自的教室。

知道了语文老师叫张百忍，他青布中山装干净整洁，黑板上写完字总要用手背拂去粉笔灰，边拂边吹，低头左看看右看看，直到最后一粒白灰飘飘落下，才教我们认生字。数学老师姓朱，高而瘦，脸色花白，很像我小姨夫，本来就不喜欢，还在讲台上打了我两板子，更不喜欢了。体育老师，大家都喊男王老师，不知是为了和吕老师（方言“吕”“女”不分）、老王老师、还是调走的女王老师区分，不得而知，一进校门就这么叫。

有一天，张老师正在教我们认生字，没来由的一阵土落到我头上，抬头一看，忽然从椽缝里飞出一只黄腹山雀，叽叽叫着四处乱撞。五十多双眼睛立刻被拉直，追随着它娇小而敏捷的身姿，碰一下墙壁，球一样弹回，上下左右，在教室里画着折线。老师不作声，谁也不敢站起来追，也不敢笑，脑袋瓜扭过来扭过去，眼睁睁看着它冲出报纸糊的窗户，一双双眼睛聚焦在破洞上，久久不愿收回。

黄腹山雀恐慌地乱冲乱撞，终于破洞冲出去了，飞向蓝天白云，它有山野树林。我被关在这样一个笼子里，要是出去，等待我的，也许是一群羊，也许是鞭子和鞋底。我还是乖乖待着吧，一想到放羊就后怕，一想到枯黄的山岗就畏惧，一想到寒风吹过来手心就发凉。

三四年级和五年级之间有一个大花园，周围的空地就凑合着做操场了。课间操一二年级的爬上去跟了高年级沉重，有时候围着花园跑操，有时候在通向我家的那段平坦大道上跑步。男王老师和我爸爸一样，是代课老师，但哨子吹得很响亮，少先队活动组织得有声有色。上完操回来——傻眼了——花布书包东一个西一个丢在教室前，流浪狗伸长舌头舔着嘴巴，远远地望着我们，尾巴恬不知耻地摇着。我们的干粮被它们一扫而空。女孩子难过又恶心，还不得不捡回书包。男孩子提了砖头，狠狠地砸过去，狗们灵活一跳，砖头落空，它们依旧舔着嘴巴，摇着尾巴，一副讨吃的样子。

吃完午饭，我和小樱早早来到学校，校园静悄悄的。一年级那儿原来有个大果园。一把生锈的铁将军把着老旧的板门，小樱套了两条凳子踩着爬上去，骑在墙上拉我上去。只见樱桃树伸长胳膊，鲜红的小果子锁着修长的枝条，透过翠绿的叶子，叩击着我的味蕾，我和小樱四目相对，不点自通。跳下去，果子叶子一起，匆忙扯了几把，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回到教室，残叶间捉起一颗红樱桃放嘴里，轻轻一挤，一丝甘甜的液汁瞬间漫过一个个味蕾，甜中带酸，酸中带甜，酸酸甜甜缓缓沿着食管，浸润了整个身心。吃完了所有樱桃，销毁了作案现场，我们把两张桌子（二年级变双人桌了）并到一起，这才睡起午觉来。

那时候，家长好像对考试成绩漠不关心，我们对学习也马马虎虎。但每个学生衣兜里都装着一个“画字棒”（大多是两寸来长的树枝，或半截竹筷，高级的是蓄电池里的碳墨棒）。时间长了磨得光滑，好像自己一根指头。但“画字棒”也许不这么认为，经常会戳破衣兜偷偷溜走。也有高年级的女生来收东西，扬言在先：“站好了站好了，我要收东西了啊。”我们几个低年级女生一字排开，别人兜里有糖果，我只有一个画字棒，久久不愿掏出来，那女生的手便伸在我面前不走，而要磨光滑一个，不知又要费多少时日？捏着那半截“画字棒”，我瞪圆眼睛和她对抗，她终于放过了我。

早自习，老师丢一句，“画字去！”便回宿舍喝早茶去了，偶尔出来看一看，校园早已摆开了“龙门阵”，“龙头”带了一串学生，大声儿念着画着，画着念着，一条条“龙”蜿蜒腾跃，在操场绕来绕去。

常记在微雨后的校园里，我们以大地为纸，以“画字棒”为笔，由字体好，写得快的同学带领，半蹲，移动着，要么七拐八弯，“修”出汉字长城；要么一笔一画，刻成汉字方阵。边画边念，“阳”，“阳光”的阳；“光”，“阳光”的“光”。秋后的太阳撒在“画字棒”剖开的新土上，也撒在我们父辈在梯田里犁开的“诗行”上。我们能听到见父辈吆喝牲畜的声音，父辈也能听得见我们画字的声音。喜鹊麻雀黄雀也来凑热闹，高高站在树枝了唱着歌。

背课文则像是在唱歌谣。校园南边的老戏台上，我们摇头晃脑吟诵起来：“电灯，电话，电视机，有了电，真方便，电的好处说不完”。

电灯是有了，电话电视机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但照样背得铿锵有力，一个个像充了电的小毛猴。

我是那么小，以为世界就那么大。

——发表于2014年6月《定西日报》有删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