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了吼一吼秦腔

生了父亲的奶奶在二爷家，抱我长大爱我半生的奶奶，三请三拜接到了我家。遗像请上桌面，奶奶身后摆着纸钱，前面供奉着点心干果，橘子麻花。烛火飘飘，香烟缭绕，端一碗浆水面献给奶奶，阴阳两世，我们终于团圆了。

想起去天水上学，奶奶肚兜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小心打开，露出一沓毛票；想起冬日清晨，她把我们姐弟的棉衣暖在靠墙，一遍又一遍轻声唤我们起床；想起她肚兜里掏出一串铜钱，解下一个给我做毽子；想起她把苹果藏在炕柜里，隔些日子变戏法弄出一个，我让她吃，她紧闭了嘴巴死活不张嘴；想起她把我抱在怀里，裹在大襟衣里，唱着古老的歌谣哄我入睡。如今炕柜挪到檐头下任风吹雨打，当初热烘烘的土炕破了个洞，奶奶睡觉的地方睡着爷爷的棺椁，而我的青丝早已添了白发。抚今追昔，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

（八十高龄的六祖母）

忽听院外锣鼓响起，稍后，大爷——当年的湾儿村社戏团长，带了一队人闯进来，烧纸叩头以后，喊我们去西岔河湾唱戏。爸爸和两个叔叔陪纸，我和弟弟跟了出去，四辆车载了半村人，说笑间来到临河而居、开着门市部的喜乐大哥家。

炮仗声中踏上台阶进了篱笆门，坐北朝南两间平房，东边一间摆着烟酒百货，西边一间住宿生活，茶几上已经围了一桌人打麻将。

嫂子带我绕到后边仓库，一块篷布一隔两间，西边贮藏着矿泉水，东边已经生起炉火架起板鼓，板胡二胡手上弦校音，凳子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满满的都是贴着标签的曲谱，唱戏的摊场已经备齐。

悲伤了吼一吼秦腔，把胸中郁结的愁绪化解开来，驱散出去，还老祖母一个笑逐颜开的孙女。

接过话筒，学着刘随社，唱着王仁厚，想着奶奶，压抑着悲伤，就当是远在银川的爷爷哄我这个老孙女，“你再莫要傻想，莫要挖土，你奶奶她死了，死了，就不能活了。”弟弟的悲伤通过板胡传递， 我接着唱，“手拖孙女好悲伤……人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顿觉那些未流出来的眼泪裹挟在苦音二六的旋律里，踏着枣木梆子和板鼓的节奏飘进夜空，拧成一股汇入安逸河，在逐日融化的冰层下汩汩东流而去，一路蜿蜒奔向黄河。

（六祖母和三儿子）

安逸河边，多少新媳妇变成老祖母。她们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衫，佝偻着背，掂着小脚，怀抱儿孙在西岔堡子躲避土匪的追杀；她们绑着护膝，戴着草帽，在这贫瘠的黄土地割麦锄草；她们在唢喇声中披红带绿而来，又在唢喇声中披红戴绿而去。来时全村欢笑一家欢喜，去时全村难过一家哭泣。

围绕着西岔堡子，西边湾儿来、北山麻黄咀、东面西岔里，这三个村庄不知多少年前有一个共同的老祖母。今夜她的后代从全国各地赶来过年，此刻欢聚一堂，在一起吹拉弹唱。那一个老祖母，她可以去任何一家享用年夜饭，去任何一个村庄等待晚辈的供奉。那位老祖母比抟土造人的女娲娘娘，更接我们这里的地气。

再唱一段“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王氏家族祖籍山西洪洞大槐树，如今也在杏花村中建起了各自的家园。而远在山西的那位老祖母，何曾料到她的晚辈能在这里安家落户。

唱着想着，想着唱着，我的老祖母和我，别说是在茫茫人海，就是在这王氏家族，只是个偶然而渺小的存在。

原来我那些泪水，凝固到一起，只不过是安逸河里一粒冰渣子，春天一到，太阳照下来，终将冰释消融。或随大流汇入黄河；或在进入显清河、葫芦河的旅程中，渗入沙土；或被一株水草吸入体内，进入另一个循环。不管去了哪里，都是它不可逆转的归途。

一直唱到零点回到家里，推开客房门，烛火依旧飘飘，香烟还在缭绕。穿过烟火看见奶奶，她依旧慈眉善目，对我微微一笑。我深深鞠了一躬，退出来，烛火香烟里还奶奶一个微笑。

正月初六

摄影：刘亚娜 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