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注
我
们
国
际
劳
动
节
寺影·堡迹
广化寺的庙会马上开始了，缭绕的香烟里，几度兴废的寺庙是否会因为一尊石雕看到一个王朝的影子。寺庙和堡子相伴多年，如今的堡子已面目全非，是堡子包围了寺庙遗址，还是寺庙建在堡子里?风雨岁月漫漫历史长河，他们都有怎样的经历？梵音和烽火，和平与乱世，在这先秦长城内的山岗上，演绎了怎样的传奇！
——题记
图
国际劳动节
劳
动
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国
际
劳
动
节
1.谜
今年气候有点反常，眼看就要立夏了，风吹到脸上还很冰凉。然而今天凌晨4点多，我心底的风就热乎乎刮起来了，——因为约了博物馆专业人员刘小农老师；因为最近迷惑我的寺庙和堡子里，总会有逃不过他锐利眼神的蛛丝和马迹，凭着他多年的考古经验，相信他终将替我们揭开神秘面纱，把它们沧桑面孔背后的年代考证出来。
清晨八点，摄影家小郭开车，刘老师带徒弟小段，我和小王两个本地人陪同，一行五人准时出发。
出发了，我又忐忑起来，祖辈们流传下来的“建德元年”的石碑，据说在破四旧的时候砸了个粉碎埋在安逸河里；口耳相传，我们含混不清叫做“四棱堡”“寺龙堡”“四龙堡”的堡子，我查了乾隆、光绪以及新县志，并未找到一个字的记载。在素有“千堡之乡”之称的通渭县，名气大的堡子多了去了，我们的堡子或许只是九牛一毛，毫无考察意义。
忐忑中，车已经驰出城区向东开去，窗外杨柳依依，鲜花朵朵。大家做了简单介绍，互相打了招呼，因为彼此不太熟悉，又各自安静下来。
我嘴巴一闭上，脑海里便开始翻腾，建德元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五胡十六国之后的北周时期，公元572年，当时鲜卑族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为北周皇帝。是年春天，或许比今年的春天更明媚，或许更阴郁，阴历三月十八这一天，皇太后叱奴氏端坐后宫，正在听侄儿宇文护读《酒诰》，看见儿子宇文邕陡然以玉笏击倒侄儿。护国权臣毙命，她的皇子才开始亲政，改国号建德。
如果建德元年的石碑不是传说的话，也就是说，当时的都城长安发生宫变的那一年，四棱堡半山腰或许建成了一座庙宇。
今天是三月十一，我拿出手机一算，据建德元年整整1449年，比鸡川寨（建于公元1067年）都早了近五百年。
轻叹一声刚放下手机，副驾驶座上，刘老师回头问，你们那堡子墙还在吗？我和小王互望一眼，齐声说，不在了。我爷爷今年近九十岁，他都没能一睹雄姿。
小王老师历史专业，对我们的地方文化了解多，他说，虽然看不见堡子，但是县城里的耄耋老人一提起四棱堡，十之八九都有所耳闻。而且广化寺里面有一尊石雕像，估计年代比较久远。刘老师轻轻哦了一声，又沉默了。
清朝末年，一场山洪从四楞堡西边的山神沟里吹出一尊石雕和一个石碑，诸多塑像。附近乡民便推荐大高祖为监工重建庙宇，从计划用料、财务管理，到安排工匠、调配每天出工人员等各种事务，工期进展顺利、账务清楚、圆满完成任务，得到乡民的好评。
然而，这实实虚虚，虚虚实实的传说和石雕背后，到底隐藏着哪朝哪代哪些历史故事，并无一个可供参考的文字。
我的思绪早已飞到四棱堡，车追着思绪一路向东奔驰，转眼到了陇山街道，路过川口，到了山脚下。
图
国际劳动节
劳
动
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国
际
劳
动
节
2.汉瓦 汉五铢
山东麓是七八年前挖路时挖出汉五铢的地方，小王去过一次，刘老师说先去那里看一看。路过闺蜜家大门，老院子里的青草长了一尺多高，大门坍塌，我们说过悄悄话的西房子早已拆除，睹物思人，不觉心生悲凉。三十年前的院落变成废墟，更何况千百年的寺庙堡子。
跳过半截矮墙，刘老师低头一指说，这就是汉瓦啊！他们师徒见多了不怪，我们三个蹲身捡起几块碎瓦，沉甸甸有如钢铁铸成。秦砖汉瓦赞叹了多少年，第一次把汉瓦捧在手中，看起来朴素如一块土豆。小郭的相机咔嚓咔嚓响着，把远古年代的宝贝定格在当代的芯片里。
就是在这里挖出了一缸五铢钱，村民以为挖出了宝藏，一通疯抢，有的背了半袋子回家，一个三元买了。梯田里走来一位中年人，说他还留着一串呢，并邀请我们家里坐坐。进门去他翻箱倒柜找东西，方桌上放着身份证，一看名字，原来是初中同学。一问，两个人笑起来了。
岁月侵蚀了脸颊，夺取了青春，但一喊名字，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往昔岁月清晰如昨。那时候我们都如新生的冰草，初二时他出去打工了，回来托一个小女生带来一封信，诉说着打工的艰辛和对学校的怀念。临别老同学赠两枚五铢钱，一别三十几年再无音讯，今日相见要不是身份证，也许此生会擦肩而过。如果那里能出土一卷汉简，留下一段文字记载，揭开一段千古之谜也未可知。而广化寺和四棱堡这两个名字背后的记忆，如何去打开呢？
折回时一棵歪脖子杏树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场边上，一抱粗的主干一人多高，拦头截断，老树向右斜伸出一造型优美的新枝，繁华已过，零星花朵和小青杏缀满枝头！对面一棵高大笔直的椿树，浑身树皮一片片剥离在风中，像老济公，顶端芽苞开绽，唱着新曲。
一枚椿树新芽，一朵杏花，一枚青杏，它们短暂的生命可否知道脚下有根，可否知道根扎在大地深处有多少年月？而我这片被命运的风吹离老家的叶子，半生回来，第一次发现我的脚下竟然也有伸到汉代的根。
图
国际劳动节
劳
动
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国
际
劳
动
节
3.石雕 宋瓷残片
上山时才发现他们师徒两个盯着断垣残壁不停地寻找，一会儿掰出半块砖，一会儿抽出一片碎瓦。有的拿在手中摸索把玩仔细辨认，有的到手瞅一眼就扔了。
诗人仰望天空，农民躬耕大地；贪财者紧盯着钱袋，好色者被欲望支配；做官的为乌纱帽身心憔悴，回乡的女儿在小路上寻觅少年的足迹；考古家在断垣残壁里寻找瓦片，要见证一个光辉的时代，他们的眼神如碧海蓝天，有春风十里。
半山腰遇到一位老者，他认识小王，小王又介绍了我，老人因为和我父亲熟悉，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八十岁高龄了，他说话自带钢音，声音飘下山去，在校园上空回荡，空旷又浑厚，我瞬间难过起来。两年前这高大的教学楼里，只有一位学生上课，如今校门紧闭，野草疯长，一切不是当初模样。千百年后，这里也许成了后代寻古访旧的所在，而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朗朗书声，已经变成历史长河里一声短暂而轻微的叹息，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迹。
老者叼着烟锅子上坡不带喘气，问年龄，他伸出三根指头说，今年整八十。你问去，你爸肯定知道，他在这里教学时，我经常找他说话。他竖起大拇指，你爸是大孝子！
刘老师他们已经进了广化寺，我和老者跟上来。不知何时修了门，靠墙依偎着一小小门房，伸出半截烟囱冒着轻烟。我们看戏的小时候，四周矮墙围起个大山场，西边有个小豁口，南边有个大豁口。戏台还是当初的老戏台，坐南朝北正对新建的白衣菩萨主殿。
小王带着他们寻找石雕像，老者带我和小郭来到东边，指着半山腰的土地说，那里就是你们的祖坟。据我爷爷说，你爷爷的爷爷监工建完广化寺，跪地给菩萨祷告说——菩萨在上，四庄八社我跑了不知多少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别无他求，你老人家如果有灵，给我一个好落头（下场），我就满意了。果然，他走的那年春天下着毛毛雨，晚上吃了一碗浆水面，睡觉一样，悠然走了。我这位高祖父并没有子嗣，我爷爷是过继给他的，估计他还是不想拖累后辈，才在菩萨面前许下这样的心愿。我又是一阵难过，双手合十叫了一声高祖父！后来寺庙又一次被毁坏，石碑了无影迹，只留一尊受伤的石雕佛像在哭泣。
寻遍庙殿没有找到石雕像，大家不觉露出失望的神色，——果真是一个笑话，一场空白，都是虚无吗？再问老者，老者摇头说，埋了，还是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天灰蒙蒙的，冷风把叹息扇进每个人心里，大家疲惫不堪准备打道回府，进来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老者说，问问庙官。庙官三辈守庙，他的儿子现在也常来帮忙。青灯下静守半生，他怎肯将神灵轻易示人。沉默良久，听说是博物馆来的，才出去拿来钥匙和手电，领我们到一个神秘洞口，手电光光引领着我们穿越黑暗，行走在半人高的通道里。我们像朝圣的信徒，又像盗墓的窃贼，低头躬腰拐过几个弯，来到一个窑洞里。正面土台上，粗粝的刀刻斧雕的小小石坎里，佛陀在莲花上打坐，菩萨低头颔首站立两边，饱经忧患的佛菩萨依旧慈眉善目，宠辱不惊打坐、站立在莲花台上，佛光照亮整个庙宇。
品鉴完毕出来，我们围住刘老师，惴惴不安等待他揭秘面纱下面的真容。他沉思一会，轻声说，建德元年不是传说，雕像被埋可能与灭佛有关。刘老师的话掷地有声，如汉瓦掉在黄土地上，把寺院砸了几个坑。
建德二年（574年），宇文邕开始发动灭佛运动，寺院废弃，僧尼还俗耕种，生产力恢复后他吞并北齐，统一北方。那个只存在了24年的短命王朝的，这个只活了36岁的皇帝，在位只有短短18年，居然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留下一个见证，多么偶然。
庙官并不提佛像的事，默默守护多年，在他心目中，佛菩萨也许早已成了寻常百姓，陪伴他在这寂静的寺庙，毁坏的堡子里，共话家常了。老者一直跟着，给他提起我父亲，庙官大哥说，你奶奶是我姑奶奶，那时候他被休回娘家，无父无母，两个兄弟外面当兵去了，是我爸做的媒，那时候唱庙会，她还经常在我们家住么。
刚才的欣喜瞬间暗淡下去，再一阵悲伤升腾起来。——奶奶再也不会来这里看庙会了！
差点错过石雕，差点错过奶奶媒人的儿子，机缘巧合，一切又在冥冥之中相会。
出了门，老者带我们到西边指认当初地下通道的位置，又看了北边遗留下来的半截堡子墙。回来站在正门前的墩台，刘老师总结说，汉瓦、五铢钱；石雕像，宋瓷片，又指一指山顶说，那里就是烽火台。有实物，有证据，历史脉络很清晰，你可以好好写写家乡了！
小段把黑、白、豆绿三种颜色瓷片交到我手里，宋代瓷窑的火焰烫了一下我的指头。千年前的老祖母揩拭过，千年前儿童舔舐过的瓷片，穿过时空，安静地躺在我手心，像“蛾儿”“雪柳”“金丝缕”，像别在易安居士鬓角的饰品，又像将士战袍上一片铠甲，在黄土高原的山岗上熠熠生辉。
三枚小小瓷片，既高贵又朴素，既古老又新颖，在黄土里睡了一觉，今天才醒来！
小段谷歌一搜索，一个依山而建不太规则的四棱堡遗迹赫然屏幕之上。
刘老师指着南边说，二十里外是鸡川寨——我去年春天去过——北边静宁县治平乡也有堡子，三处烽火台南北一线，应该都处于重要的战略地位。
站在墩台上瞭望远方，刘老师的金石之声让前朝旧事滚滚而来，遥远而宏达的历史场面，瞬间汇聚到这里，被广化寺和四棱堡紧紧拥抱在怀里。明清时期，河对岸一马平川是二十里铺，照石坡山下就闻名遐迩的那面（谐音）集市，商贾云集，热闹非凡，而今也是“衰草枯杨”。我忽然感觉自己小如蝼蚁，死了只留下丑陋的躯壳，也忽然醒悟高僧修炼，留一枚佛骨在人间的意义。
图
下图为 鸡川出土的 石像
劳
动
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劳
动
节
4. 求雨 祈福
在山下念书时，历史课上做作业，课外时间只知道玩耍，填饱肚皮就像孙猴子上跳下窜。每当唱庙会，上午上课下午看戏，中午放学回家时，村民已经肩挑手提，排着长队给演员送馒头和饭菜。第一天清早还要去东边谢家岔请龙王爷。菩萨护佑四方百姓，龙王总会降下甘霖，香客信众络绎不绝。
当干旱危及生存时，庙会前百姓聚集到谢家岔，用黄纸封上水罐口，司工跳舞，村民披头跣足求雨唱歌：
天干下雨，四海朝云。九九八海，四海龙王。
天干下雨，搭救禾苗，石头磕火，柳树遭殃。
天干下雨，搭救万民……
（是不是《秦风》的味道？）
有人倒着水罐在水泉里一蘸，用香头戳黄纸，香头不湿就一直跳一直唱，绝望时银须老翁涕泪横流。直到檀香湿了头，又抬着揭去顶盖的龙王轿子去川口，路上遇到县长也要脱帽跣足，谁敢穿鞋，不论是谁，见一个打一个。川口供奉的是南海观音像，比白衣菩萨神通广大，围着泉水继续唱啊跳啊，湿了香头才抬到广化寺看庙会。
如今人力把洮河水送到农户，四通八达的硬化路能送每个人到罗马，今年更是雨水绵绵如江南梅雨天。只希望天色放晴，暖洋洋看一折《断桥》，听多情的白娘子唱一段“西湖山水还依旧”；再把那宋太祖、杨继业金戈铁马、东战西杀的悲壮史诗重温一遍，祈求神灵护佑一方百姓康健平安，福寿绵延，恐怕是最大的愿望了。
返回时，老者一会儿说着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一会儿说就在这里点燃烽火迎来诸侯，大家一看，人家天子和小婆儿耍呢，就把天下失了。又说不知何朝何代，一堡子的人被拉到山神沟里杀了，血流成河，那沟就是血水冲开的，最早叫杀人沟。
忆苦才能思甜，回望祖先们经历的苦难，怎能不为今天的丰衣足食欣慰呢？
少年时逃课到这里，经常在爬在墩台上玩耍，也曾梦想去寻找罗马古战场，谁承想，古战场居然在自己脚下。
中午在小王家吃了莜麦面饽饽，看了我娘家花园里新生的竹笋，返回时路过小王叔叔家，家门前白鹅戏水，春柳成荫，他婶娘提了一篮子鹅蛋，每人两个分给我们，鹅蛋上粘着麦柴和鹅毛，有如汉瓦和宋瓷那样淳朴可爱。大家趁兴而来，满意而归。
刘老师替我们轻轻掀开了神秘面纱，看到了浩瀚宇宙一点星光，而曾经的青灯古佛，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石斧敲打石头雕刻佛祖的细节，曾经的爱情、战争，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或恬静或悲壮的场景，不知道有没有文字可考，史料可查。
所有的细节，还是一片空白，一声叹息。
2021.4.21
劳
动
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图
国际劳动节
国
际
劳
动
节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