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

我怀着个胎儿，过月了好长时间，这些天阵痛一波接一波，似乎要临盆分娩。两年怀胎，这闺女不但耗费了我巨大体力和精力，还花去我一大笔积蓄。阵痛间歇期，我开始忐忑，不知道这个新生命，会不会讨人喜欢。

最开始我给她起名《马儿驮着我的梦》，后来又改成《家园·客栈》。老家是家园，银川是客栈；坟墓是家园，人间是客栈；永恒是家园，短暂是客栈。可是六道轮回，来世若变成狗，狗窝就是家园；要是转世成鸟儿，鸟巢就是家园。狗窝鸟巢也是短暂的家园，万物有灵，万物都要进入坟墓，坟墓也不是永恒；没有永恒，何以谈家园？所以我那些文字就像鸿毛一样，夏日的一滴雨就能打入泥土，粘在泥沼里再也飞不起来；伏天的一丝风就能吹没影子，一点精神都留不到人间。似乎就在今年夏天，更准确的说就在这几天，我突然认识到我文字的苍白与无力——我既无力用文字拯救人间苦难，也不能通过文字寻找到永恒家园。

我其实一直活在梦里，在梦里构建着一个美好家园。然而，就像洪水猛兽摧毁了河南同胞的家园，夺走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书下场印刷之时，我的精神家园也坍塌了。

就在前天，我回娘家给修缮老屋的兄弟做饭，才做了两天不到十顿饭，风湿犯了，我僵硬的身躯无法胜任厨房的洗涮工作。我无耻地躺在床上，听着兄弟和乡亲搬砖和泥，重建家园，累得四肢无力。我的身体和文字一样，在最需要出力的时候，疲软如一潭死水。

逃离前，我受母亲嘱托看望路家嫂子。进门看到她瘫在床上，一双眼睛睁那么大，两股眼泪从眼角无力流下来。她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捏了捏我的左手，一股微弱的生命气息传出来，又像昙花一现，瞬间就疲软了下去。

她握过镰刀扛过镢头，扶持过丈夫拉扯大儿女的手，现在就剩这么一丝生命的气息，和家人做着微弱的交流。

路家哥已经守候她一年，他本来尖削如犁铧的下巴翘得更高，看着能划破命运的阴霾了，然而他的犁铧生锈了，命运的阴霾更浓重了。他以瘦削的身躯抱她到轮椅，她以左胸微弱的气力尽量支撑着帮他；她说，没事的，你不用吃力，我能行；她轻轻地靠上去，两颗心隔着胸膛相互取暖，和命运做着抗争。

我咽下泪水，我不要哭泣。我眼睛干巴巴告别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径直往家里走。走到大队场忽然蹲下来，胸口涌来一阵一阵的洪水，这洪水和河南的洪水一样凶猛，一样混浊，一样让我窒息。这人间的客栈里，有多少人还困在地铁站里，洪水漫过胸膛等待救赎？

这个村庄已经不是我儿时眼睛里的村庄。耕牛被宰杀，麦场好孤寂，羊群被野草吓跑了，炊烟被电锅赶走了。癌症、瘫痪、子宫切除、网络借贷，这些猛兽什么时候入侵到这个只有三十几口常住人口的村庄的？

所幸马路修到家门口，洮河水引到了厨房，闯世界的中年人忽然醒悟，开始回归，重建家园了。重建的家园肯定不同于上世纪的家园。我和我的家人我的村庄，和路家嫂子以及众乡亲有过的那么一段纯美恬静的生活，被我记录下来。我以我的真诚和笨拙孕育了一个婴儿。现在，我既怕她多生出来一根指头，又怕她缺了鼻子或者少一只眼，还痴心妄想她能美如天仙。但是理智告诉我，像我这样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女人，哪有能力生出个天仙来？不论从遗传基因，还是孕期教育来衡量，我很清楚，我的孩子肯定像我一样，既老实又笨拙还土里土气。

听说我妈把我生在一堆黄土里，我的婴孩也将降临在陇中黄土地。愿她像一颗土豆，以醇厚的原味打开你的胃口，以朴素的外表赢得你的喜欢。原谅她浑身泥土眼窝深陷，还时不时有蛆虫打洞，冰草入侵。

没有思想，没有哲理，我的孩子也只是老实地听我诉说，记录下了我半世经历的点点滴滴——割草、放羊、割麦、碾场，送大姑娘出嫁，自己变成大姑娘出嫁，成家生孩子。哦哦，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呀，这么说，我记录的是你我共同经历的生活，留住了一段过往时光而已。是的，算不上文学，谈不上艺术，只是我们生活的记录而已。

常言道，人无完人，书岂有完书？人世间人各有长短，书也自有优劣。我像我的祖母一样，用我幼稚真诚的双手捧出一颗新生的土豆，把那村庄由盛及衰，守候与逃离的事刻在上面，也只不过希望能拂过泥土看到一点过往。

然而我还是特别忐忑，我握笔的手比路家嫂子的手更虚弱，我什么也表达不了。也只不过白白来这人间客栈走一遭，下一世轮回到人道鬼道畜牲道，成不了佛陀我自然也不知道。家园也就成了一个伪命题，以我这低智商低情商，永远解读不了。为了逃避无限轮回，我还是把家园回归到陇中的老家，把客栈定义到贺兰山下的他乡。

然而我依旧忐忑，忐忑不安中，又一波阵痛袭来了。我已经无法将一个临盆的生命按回到子宫，稀释到身体里去了（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愿像我的祖母母亲那样，田间劳作，一日三餐，过目不识丁的生活；可是问一问心，我又忐忑了）。孩子啊，你既帮不了我的兄弟重建家园，又没有能力让远在银川的亲人把生活过得更舒坦，也无法解读精神层面的家园和客栈。我带你来到这个人间，也不过是浪费了一沓白纸，涂鸦了一个伪命题，最终不可避免地要成废纸被运到垃圾场，再回不到最初的清白。

忐忑中，又一波阵痛袭来——袭来又消退，忐忑还绕在心上心下。婴儿怎么还不呱呱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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