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往事，欢欢不由得鼻子发酸；发酸的，还有满屋子久久不肯散去的浆水的酸味。
是的，如今老公给她买遍了各种糖果，大白兔奶糖，阿尔卑斯硬糖，苞谷软糖，奶白色红褐色饴糖，爱心巧克力糖。大包小包大盒子小盒子，牙齿都吃坏了，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甜美味道了。吃腻了各种甜，反倒喜欢捡着吃咸菜里的苦杏仁了，掐了尖的杏仁，吃多一些也不怕中毒。可是，爸爸哪里知道，在苦和甜之间，还有一个酸味儿，不可告人，难以言表啊。不，爸爸知道的，他只是默默地咽了，因为这酸味儿他也不能告人，也许在爸爸看来，只要不吃苦，吃酸那算什么，算个什么呀？可是到了夜里，欢欢只觉得酸味儿才是最真切的。酸，醋酸的酸，柠檬酸的酸，不可告人的酸，难以言表的酸。
村庄静悄悄死寂寂的，秋虫都被一场寒霜杀得悄无声息了，万物都进入梦乡，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他们的佳期已过，欢欢的佳期还在未知中。嫦娥已经习惯了广寒宫的清冷日子，她抱着玉兔，依着玉栏杆俯瞰人间。欢欢身体里的火还没燃尽，寒霜把门前两棵梨树杀了个片叶不留，却杀不死欢欢健壮体魄里燃烧着的旺盛火苗，她渴望长夜的孤独寂寞能熬干、熄灭那火苗，渴望她变成白发老太。戏上常唱“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老了的是容颜，不老的是——这盛年的身体啊。
自从睡眠无缘无故被偷走（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哪路鬼怪偷走的），欢欢的黑夜就显得无比漫长。灰猫在老公的被子里打着呼噜，睡得十分香甜；孤灯下，她睡在黑夜的怀抱里，睁开眼睛是黑夜，闭上眼睛还是黑夜，闭着睁着，横竖是个睡不着。睡不着的冬夜似乎比白天长了一个世纪。欢欢钻进老公的被子，紧紧搂了一把灰猫——只有它才是这黑夜里陪伴她的唯一活物。灰猫被勒了一下，喵一声从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慵懒地望一眼欢欢，头又慢慢垂下去。
瞧，把你瞌睡的，欢欢点着灰猫的鼻子问，乐乐，陪我一会就这么难吗？
灰猫勉强地靠了靠欢欢，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臂弯。她的胳膊圆润嫩白，像沐浴在月光里的水萝卜。
欢欢把灰猫搂在臂弯里，左手抚摸着猫耳朵，轻声问道，乐乐，今晚怎么没约会去呀？是不是你那个一身黑缎子的情人旺旺找别的女人去了？要是旺旺背叛了你，告诉姐姐，姐姐剥了他的皮。灰猫喵呜一声，偏过脑袋伸了个懒腰，在欢欢怀里撒了个娇。
哎吆吆，舍不得是吗？没出息，难道这方圆百里，就再没个比那老旺更帅的了吗？灰猫把身子一蜷一放，软绵绵睡去了。
欢欢望着电灯泡，拿起手机刷了会快手，越发清醒了，揉揉酸疼的眼睛，把手机丢到自己被子上道，乐乐，姐夫忙，娃也忙，就姐姐是个大闲人，姐姐不像你那么自由啊，要不咱们俩换一换，你做欢欢，我做乐乐会一会你那黑哥旺旺去如何？
灰猫念着念不厌的旧经文，不再和欢欢腻歪。欢欢腾出胳膊把灰猫放在枕头上，给它盖好被子，抽身出来钻进自己的被子，对着电灯泡说，姐姐要管的住自己，不然姐夫也会给我挖个后门让我钻，那不等于杀了我爸吗？
屋子弥漫着浆水的酸味，那七根麦秆还翘在梳妆台的镜子里，寒风吹得玻璃哐啷哐啷地响，太阳能路灯爬在门顶玻璃上，像在窥探，又像在嘲笑。案板底下探身走出来一只长尾巴大老鼠，目中无人搜寻食物。乐乐在那里睡得香甜，她火腿肠吃饱了，懒得去抓老鼠。欢欢伸腿把袜子勾上来，两只套在一起扔过去，老鼠一转身，愤恨地瞪欢欢一眼，不慌不忙拖着长尾巴跑了。一只夜鸽子（猫头鹰）在院子外尖叫，也不知道是在求偶还是悲叹命运。猫头鹰是个意外来客，吓得欢欢半晌不敢出声。
欢欢关了灯，拉了一把被子捂住头，捂着捂着迷糊起来，难得着偶尔侵来的睡意。炕很热，脚下热乎乎的像有一团火，一团火慢慢变成黄豆大一点火苗，爬上她的脚尖，顺着她的圆润的长腿往上移，往上移，幽幽暗暗明明灭灭，一直移到她的嘴唇，她干渴的嘴唇一遇到火，果然像遇到一团干柴，噗轰一声点着了，一下子，整个身体燃烧起来，欢欢被一团大火烧起来了。她在火里呼喊，尖叫，挣扎，哭嚎，没一个人来救她。火越烧越大，由大到小，欢欢感觉自己变成驴粪蛋子那么大一疙瘩，嘴唇烧焦了，整个人都焦了。
喵呜——乐乐被欢欢抡了一胳膊，狐疑地叫唤了一声，欢欢猛的惊醒，一脚踢开被子，只感觉热腾腾出了一身大汗，才知道捂着被子梦魇了，梦境仿佛比现实更真切，以至于她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完好。她拉亮灯翻起来，穿衣镜里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唇依旧那么红润，脸依旧那么白嫩，两条胳膊依旧如水萝卜。欢欢长长叹一口气，拿起枕巾擦一把汗，再也别想睡着了。她心有余悸趴在枕头上，满屋子的酸味还没有散去，穿衣镜里就又传来拨浪——拨浪——的拨浪鼓声。你看，那个精瘦和善的货郎又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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