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黄土地砸了个坑

2022年10月17日黄昏，犬忠叔入土为安了，终年68岁。前一日，犬忠叔和侄孙用三轮车拉苞谷杆子，烧埂子上的荒草时，一阵南风助长了火势，星星之火瞬间有了燎原之势。犬忠叔抱着一根椽灭火，火苗洪水猛兽一样爬上埂子，爬到四爷家地里去了。四爷家那块地荒了十几年，烧光又何妨？但犬忠叔肯定不这么想，他双手握着椽使劲打火，可火头势如猛虎，越打越猛。椽越打越短，人又惊又吓，越来越乏，倒下去再没起来。

灵堂设在苞谷地里，墓穴也在苞谷地里。从倒地合眼到入土为安，从前一天黄昏到第二天黄昏，仅仅24小时。遗产是一所破房子，盒子里藏着一卷一卷紧紧卷起来面额不一的纸币，四千多元。即便有低保，有救济粮，犬忠叔从来没有坐吃山空，而是无休止地劳作。

一生一世一天时间，犬忠叔就这么走了，在深秋的晚风中走了，在燎原的火苗中走了。大地为床，苞谷杆子做褥子，蓝天白云为被。他像一个苞谷杆子一样，轻飘飘倒下去了，但还是把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砸了一个坑。

犬忠叔家是我们村唯一一户张姓人家，犬忠又是张姓人家唯一一个王姓人。据父亲说，犬忠外公因过继来的侄儿英年早逝，便把出嫁的女儿连同女婿接回了家。女儿头胎生的儿子随女婿姓张，二胎随女儿姓王。王犬忠本是个聪明孩子，谁料十几岁上得了脑膜炎，命悬一线，救活时成了聋哑人，说话哇哩哇啦还拉得老长。

犬忠叔终身未娶，父亲死于大饥荒，母亲过世后随哥哥嫂子生活，大侄子分家时他也跟了出去。不管在谁家，犬忠只会埋头劳作，从不抱怨。

不知为什么，我们晚辈把犬忠哥哥喊张爸，却不把犬忠叫王爸，而是直呼其名。这样，大人犬忠小孩犬忠喊着，把犬忠喊成了一个长不老的大孩子。

犬忠编的柳条篮子特漂亮，能卖钱；捕田鼠另有一套自制的新工具，比别人都准；架子车拉麦子时，用半截椽创新了单独用麻绳在车辕上绑的方法，又省力又紧实。

犬忠叔知道我们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含混不清能叫出个大概。十几年前我带着儿子回娘家，他指着我的儿子“啊——啊——”叫着，比划着，说我儿子和我弟长得像。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暑假，他去镇上打完疫苗回来看我家新翻修的房子，吃了两个油饼。依旧是红红的脸膛，灿烂的笑脸，老顽童一样。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深秋的山野由多彩渐次惨淡，深秋的土地疲惫而苍老。犬一样忠于家庭，忠于哥哥，忠于侄子，忠于土地的聋哑人，像一片千疮百孔的树叶，轻轻飘落了，把黄土地砸了个坑。

                  2022.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