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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即天下:一个煮夫的诞生 | 嚼白句
 

“没有对和错这件事,只有独一无二这件事。
——《一个明星的诞生》

 
“佩佩,豆角丝好吃么?”
“嗯,好吃。”
“那我以后接着给你做。”
“我大概要300天后才能吃到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开学后每天上课,估计要吃了晚饭才回家。周末也不回家住,要考完大学才回家了。
8月的一天,午餐时我问姑娘对其中一道菜的评价,姑娘淡定地回答我。中午我做了一道素炒豆角丝,就是豆角洗净切丝,素炒,出锅时加些蒜末而已。我跟姑娘讲,如果放些肉末,或者榄菜,味道会更丰富。
在我日常去超市采购的菜单里,豆角是常见之物,无他,因为姑娘喜欢。无论是我切丝素炒,还是摘段素炒,她都很喜欢。
 
一,一篮红翠万字钱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清人查为仁在《莲坡诗话》的这几话,尤其是后半阙,基本就是我现在日常生活的写照。
2017年91日傍晚,我签完新京报书评周刊最后的版,便彻底离开了职场。
(媒体生涯最后的签版)

虽然我离开职场的时候,写了篇《从此只身打马走江湖》从此只身打马走江湖:流水账9月1日(2017)|怀旧党,但事实上,我虽然也常飘在江湖,却没有那种“小舟从此辞,江海寄余生”的浪漫诗意,也没有布衣芒鞋仗剑行天下的豪迈激情,而是踏踏实实当了一名“煮夫”——顾名思义,就是买菜煮饭,洒扫庭除的男人。
我过去也买菜做饭,洒扫拖地,但那时只是业余,空闲时做做。其余时间,虽然不是像陈蕃似的志在扫天下,至少通过认真从事自己原来的工作,大言炎炎地关心着天下,毕竟天下笼罩着自己。
及后无业一身轻,回归家庭,专司煮夫之责,才知道煮夫也不好当——朋友只看到我以酒会友以文会友的逍遥光鲜,却并没有体会我这样的煮夫的内心苦楚。
我一直是靠服务的平台开支的薪水为生——整整28年职业生涯,多次换岗,我个人从未为薪酬讨价还价过,偶尔有点小小的稿费作为私房,还得缴很高的税——所以,到离开职场的时候,还是个穷酸样,连老家的房间和书房的改造都没有能力,书房还是靠故乡的兄弟们支持才改造好。
所以,当朋友羡慕我的时候,我总是告诉他们,我每天睁开眼,首先想的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今天写篇什么样的文章,能把这日常吃饭的钱挣出来。当然,我写文章也有洁癖。我知道什么文章能收割流量,但要那样做了,就不是我了;作为自认为曾经写时论水平不错的人,我拒绝了为有稿费的媒体写时论,偶尔写,也是在没有收入的自己的公号里,还常检查不出问题所在,于是,干脆去它的。
及后全网被休假,原有的多少能挣些菜钱的空间消失了,即使销假之后,也是如此。但柴米油盐酱醋茶却并不因此而不需要钱了。好在,鱼虾自有路,日子还能过,无非就是开源和节流。这也是煮夫的责任。
所谓开源,就是尽可能地琢磨些在煮夫身份之外多少能有一点收入的事,写点文章,择机出版成书,多少有些微薄稿酬可以贴补些家用。这些年东奔西走,有些方面,无心插柳,比如酒业,偶尔也会有些微薄收入,诸如此类,是为开源。

节流无非就是买菜时像老头老太太似地比价——周边的菜市场我已经非常熟悉,其中一家我甚至办了会员卡,我总是和老人们一起排队结账;无非就是多买素菜——好在太座吃荤少姑娘想保持身材,都要求素菜为主,素菜毕竟便宜,有时也买促销货。总而言之,自己做,即使荤菜,也还是比饭馆要便宜许多。
当然节流还有出门不醉不打车,多公交或步行。在家多扫地拖地,尽量节约保洁费用——我半开玩笑说,等我学会了擀饺子皮,我就可以出门当男保姆了。
我习惯了记账,每次去超市,买菜都要记下账,然后盘算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钱能基本维持,这是为将来计。反正,我的经验是,以素为主,一月偶尔开几次荤货,这个日子总是能维持得体体面面的。
每次去超市买菜,我都会想起张恨水先生的三太太周南女士的那句诗:
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
纵使穷蹙成了软饭党,这三年来我买菜做饭的钱,还没开口向太座申领过。
嗯,好煮夫,好账房。无非精打细算。

 
二,菜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

 
作为一个自恋的煮夫,我常常“自得”于自己做的那些菜。其实晒自己菜的心态,就像当年我重新开始抄诗开始习小楷一样,明知其丑而晒之,可以让自己进步。
常有朋友奚落我做菜品相之差,菜色之低陋,与沪上海公公经常晒海鲜崇明特产的明艳不可方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当然。我后来看三娃晒他的深夜宵夜,也是知道三娃之手艺,后来品尝他做的荤菜,更是体会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但是,晒菜,我依然乐此不疲。
我如今做菜,风味不南不北。
你想,家里有个素菜都想着放酱油什么菜都要搁醋的北方太座,做点特色菜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做菜以满足太座姑娘口味为主。反正,自己经常出去打秋风打牙祭。
但北方的菜,食材本身就不能跟南方比。怎样调和味道,让干柴似的菜不加味精也好吃,其实我还是花了心思的。
比如姑娘喜欢吃的豆角,我其实能用来做好多种,都是家常菜,无论切丝摘段,无论肉炒素炒,出锅前撒些蒜末,味道跟不放蒜末有很大差距——要知道,从前在故乡,除了冬天有青蒜,是没有蒜末调味的。
夏日豇豆当季,没有肉,豇豆其实很难吃的。素炒的时候,除了放蒜末,我还常常用尖椒丝与豇豆段混炒,用辣来串味,这素炒豇豆的味道也不一样。
当然,我也会做荤菜,红烧肉红烧鱼北方的侉炖鱼白菜粉条炖肉之类我都会做。姑娘对我做的故乡味道的糖醋排骨,以及老朱风格的红烧带鱼、红烧鱼,姑娘都很喜欢。

姑娘喜欢吃牛排,我也学会了煎牛排,虽然手艺一般,但总之,姑娘喜欢就行。
我当专职煮夫后,有个冬天烧鱼,突然想起小时候大铁锅里烧鱼,祖母母亲总是要加上一小篮子切碎的青菜,第二天的青菜鱼冻,味道之鲜美,让我至今回味难忘。我忽发奇想,遂把北方的青菜切碎,加进了鱼锅,奇迹发生了——原来非常难吃的北方青菜,味道突变,变得如此鲜美,而鱼汤,更是味道独特,带着清香!至于第二天的鱼冻,那就是旧时故乡的味道!
偶尔自己也会给自己做些故乡风味但太座姑娘不太喜欢的食物打牙祭,比如清汤面,那得有猪油和青蒜的时候,即使自己吃蛋炒饭,也得有清蒜时。

其实,我做菜时很想依着四时之变,但大都市的日常,就像上班都是在日光灯下,黑白如一,菜也是一样,一年四季都差不多。只有青蒜等少量的菜,才有时令。这是北方都市家庭煮夫无解的苦恼。
如今生活在北方,我包饺子的速度也还可以了,但还没学会擀饺子皮。不知道余生还会不会去学。我也还没学会酱牛肉,这肯定得学。那天品三娃酱的牛肉,手艺很高了。
作为煮夫,我当然也希望摆出来的菜品相好,但是,吃的人的味蕾才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好吃的菜,总不是那些看着漂亮的洋盘货,而是不那么好看却充满着烟火味的菜色。
饮食男女这种日常之事日常之味,在我这样的土包子看来,其实没有那些虚头八脑的所谓美食家笔下那种高不可攀的神秘之美,只有平常之美,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在寻常的味道中,饮食之美才是真实可靠可以品味的
毕竟,菜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当然,好吃好看,那最好。
 
三,厨房即天下
 
“厨房即天下”,是小丫给我写的第一篇专栏题目,我很喜欢这个说法,遂剽掠过来。菜篮子也能一窥天下。
厨房里不仅是山川风物汇聚之所,也有人间万象世态炎凉。岚山光三郎在《文人好吃记》里写坪内逍遥,具备“从不断变化的舌尖味觉预见风雨飘摇的时间万象的能力,”通过对“爆发户的饮食品位(无论好坏)”的了解,掌握动荡的时代气息和日益妖魔化的人心世界。而在阿历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中,在旧苏联的都市,唯有厨房才是稍微安全的谈话之地。

时移世易,我的人生被迫做出了选择,我想体面地度过余生。而这个体面地度过余生,经济基础是一大要点,这点我还恰好不足;但是,我有太座支持——就在20208月的最后一天,三畏兄跟我说,学东你幸运有夫人支持,这是家人互助自救;我还有许多朋友的理解和支持,那些我肆意打的秋风,以及物质生活上慷慨的馈赠——其实也是厨房即天下的一种写照。
这辈子,除了少年时代在家帮衬过种田,我只做过两件事,一是在高校教马克思主义原理,二是在广义的媒体业服务,如今这两条路,于我都是不归路,我也根本未想归去。
我在2014年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谈到如果离开职场,会做什么时,我说种菜做饭,以度余生。就像乡邑前辈大家唐荆川公《陈渡草堂》诗所言:
“近市偏逢食有鱼,闭门不问出无车。牛衣聊自对妻子,蜡酒时将洽里闾。
世网幸疏如野马,微名犹在愧山樗。亦知农圃真吾事,春至频翻种树书。”
所以,煮夫生涯并非心血来潮,时代之变我早已感受到,毕竟老江湖了。我早在2019年正式辞任之前,就已经准备做煮夫了,甚至,我还跟弟弟的两个做菜特别好的朋友说,要跟他们拜师学艺。
人老学艺,虽然悲剧,虽然手慢,悟性却高了,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岁月。虽然,我还没时间跟他们学,但就像我习小楷,自己开始琢磨着做菜了,野路子,野狐禅,我信任自己。
从职场到厨房,本身也是一种肉身移民。

为什么是煮夫而非其他?
因为总是饿肚子,所以我对食物的记忆特别鲜明。北野武说。
北野武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我建的众多党派中与饮食有关的就有两党,饭醉党和煮饭党,是众党派中首屈一指的。小时候祖母常说我们兄弟是饿煞鬼投胎,其实祖母错了,不是我们前世是饿煞鬼,而是当时现世,被搞坏了,所以鱼米之乡才会绝大多数人觉得饿,才会饿死人,才会出现江南弃儿,国家弃儿。而只有厨师,才会在饥饿时代,还能油光满面,甚至周济家人。
我和太座结婚后,早期我们是谁掌握厨房,饮食就偏向谁。比如太座做饭,就以北方风味面食为主,我做饭,米饭,永远的米饭炒菜。后来一起生活久了,才渐渐同化。

口味其实就是故乡的另一种表达,也是最深的乡愁。林语堂说,所谓爱国主义,不过就是童年的味蕾。爱家,也是如此吧,所以,掌握厨房,其实就是掌握了家。
在我传统的想象中,我期盼未来,能够翻炒炖煮好家人尤其是姑娘喜欢的菜肴,等她带她的家人回来享用,她会知道,这个味道就是家的味道,就像早年冬天我在常州一下火车,满城的炒青菜香味,我能确认那就是我故乡。我也希望,将来能够在家摆上一桌,满桌都是我亲自做的菜,每道菜都有我写的文字,呼朋唤友——如今在江南宴饮,主要是我弟弟做。我知道,在那烟火气中,顽强的生存意志,延续着真正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的香火。

身体是通向知识的唯一路径,本米歇尔·翁弗雷在《哲学家的肚子》卷首引尼采《瞧,那个人!》言,人类的拯救更依赖饮食问题。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之物,感官开始的地方,也就是宗教和哲学终结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补充说,也是生活开始的地方。傅立叶那位有魅力的姐夫布里亚-萨瓦兰有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说出你是谁。
是的,色食性也,唯美食和美女不可负美食和美女,没有竞争,不会冲突,只有互补。如今于我美女已无望,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占领厨房,也有战略意义。
目前我呆在厨房的时间还短,因为太座姑娘和我在家吃饭的时间还少,但我已经喜欢上了煮夫生涯,不仅俨然掌握了家掌握了天下,也跟我过去做媒体有得一比:
去市场超市买菜,相当于去采访收集信息,鲜美独特相当于时效独家;回家收拾,相当于整理删削信息,保留核心信息;做菜,相当于写稿成稿,评论,快讯,特稿,还是其他,是常规还是剑走偏锋,均由着你来决定;什么时令做什么菜,相当于把握时机;至于品相,无非就是版面风格;而味道,内容为王!
是不是很像呢?这就是职业病,一种病态。
除了当好煮夫,我还是像精神糖尿病患者似地进行着严格的自我规训:习字,抄诗,读书,锻炼,等等。不是每个厨师都那么油腻,煮夫也没有堕落的理由,也有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螺蛳壳里还要做道场,何况厨房就是天下。
即使身为煮夫,我依然保持着码字的习惯。只不过,码字的主题,更加契合一个煮夫的身份——如今我日常写作的重心,转向了饮食写作,比如,我写了人民的饮食系列,煮饭党的四季食谱,今年上半年因疫情困守江南故乡,还写了个乡居食记。以后出本书,当可比肩士大夫的《随园食单》。我还梦想着学汪曾祺,成为写文章人中做菜最好的,做菜人中写文章最好的。虽然很有点好高骛远。也应该允许老年人有梦想啊。
当然,没有一个人的决定是轻易做出的。
在《当权的第三帝国》一书中,关于精神动员一节,有精神移民一说。一个正常人,决然放弃自己的熟悉擅长的东西,转而去关心所谓美食美酒,关心阿狗阿猫,等等之类,本质上都属于精神移民理查德·J·埃文斯知道,当权的第三帝国对此当然并不高兴,朱元璋更是在《大诰三编·秀才剁指十》中以血淋林的事实警告了,而纳博科夫的第一本英文小说《庶出的标志》也昭示类似的情况……
但,于我,活着,多好呀。还好,幸运之神一直照拂着我,从我考大学起。
就像苏东坡,把满腹不合时宜,都化作了美酒美食美文……
就像帕斯捷尔纳克说的,就是在沸水里,也要越活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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