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小记
谢贵冲
一
吾幼即嗜读，尤喜读诗。盖因诗词曲赋俱多短制，读之朗朗上口，不费时日。虽不甚知其意，然别有一番滋味意趣。《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元曲选》添置案头，多有读之，诸多篇什，几近能诵。
及至他乡求学，嗜读之性未改，欲加变本加厉。究其因，皆因自卑孤僻，不融于群之故，唯借诗书以度时光。泡阅览室，跑图书馆，闲逛书店。读古诗，吟唐诗，诵宋词，背元曲，读新诗。《红楼梦》中之诗词歌赋，因融于故事，而成挚爱。陶渊明诗，李煜词，李清照词，马致远曲，或散淡，或悲怆，或清丽，或苍凉，暗合吾之心境，遂成真爱。海子诗，顾城诗，北岛诗，舒婷诗，或朦朦胧胧，或用语奇崛，或耳目一新，或灵犀互通，亦成钟爱。或读之，或诵之，或背之，或抄之，皆乐在其中。
工作后，郁闷愤懑难解，幸有诗书以泄胸中块垒。购《红楼梦》《漱玉词》《李煜词》，买海子诗，顾城诗，北岛诗，订《诗刊》，几近丧心病狂。读诗书以解孤寂，执秃笔聊解心愤。学古人写诗，填词，度曲，浅斟低吟，学今人涂抹新诗，豪放婉约，欲说还休。逢学校课外活动，指导学生读小诗，写童诗，兴致所至，亦涂抹一二。幸蒙编辑不弃，吾与学生之小诗，亦常登报刊媒体，欢喜时上心头。
书犹药也，可以医愚。读书犹若吃药，吃药利于病，读书利于行。诗犹清风，可涤心尘。诗犹明月，可敌红尘。读诗犹读世，醒人耳目。写诗若写己，
吐浊气，清污浊，吐故纳新，催人自省。
二
古人云，书非借不能读也。忖其意，盖借书之时，须掩己羡慕急切之心，须持低声下气求人之态，须言他人爱听之言。逢吝啬之书主，尚须有时日之限，爱护之嘱。好不容易借之到手，为满足羡慕急切之心，为挽回求人之羞，非读无以遂此，故读之。今之者，书卷铺天盖地，遂成书非买不能读之势也。既买之者，书乃心仪之书也；既买之者，钱乃兜里之钱也。不读，不达心之意也，不读，不安其心也，故读之。近数月，买书，读书，几成书呆子矣！冯友兰老之《中国哲学简史》，朱光潜老之《谈美·谈修养》，林语堂君之《苏东坡传》，朱健先生之《红楼梦我》，购之于新知书城，置之于桌几案首，读之于闲日空暇，假数月之功，竟通读之。然生性愚钝，了无所获，叹济世无益，于己无补，遂有彻头彻尾书呆子之讥也。
三
在时光的深处，在往事的深处，不经意间，不经意时，不经意处，往往会发现生活的妙处。比如生活的拐角处，比如生命的历险处，比如生存的窘迫处，就常有惊喜隐藏。
每次和豆豆去新知图书城，脚步总会情不自禁地移向文学类专柜，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索古典文学《红楼梦》。阅尽古今中外名著，最爱的还是曹雪芹著的《石头记》，爱屋及乌，也爱上了《石头记》的赏析文字、研究文字、续写文字、考证文字、翻案文字，以及和《石头记》相关的一切。
昨日晨，在新知图书城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发现朱健先生著的《红楼梦我》，如获至宝。该书装帧精美、古朴、干净、典雅，半文言写就，内容丰富。一看就是我喜欢的类型，毫不犹豫地买下。如珍宝一样，爱不释手；如情人一样，舍不得放下，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初恋。
始知，喜欢什么，痛恨什么，痴迷什么，远离什么，钟情什么，疏远什么，和什么有份，是拥有，是短聚，与谁有缘，是友缘，是仇缘，是情缘，是冤缘，是擦肩而过，还是长相厮守，常常是一个人一生绕不开的宿命。
四
数读红楼，尝有所惑，宝黛诸人，羸弱如斯，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担斤之能，若不生于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将何以生？
再读之，视当今之文坛，幡然醒悟：何以为生？若以诗求名，以文求利，甚至以色据位，岂不名利双收，威权在握？待江郎才尽之日，再以既得之名利攀之，则一生何患无锦衣美食、无名装美蜜、无香车宝匣。
时下诸人，或攀一巨树为荫，或互相谩骂攻讦而知名，或借虎威而令人惊诧莫名，另眼相看，以名饰之之文章最能谋利，最能陈于精品美文，精典名流之列。
稍被捧一捧，则尾翘于天，自谓之，老子天下第一，大师非我莫属，至于鲁迅、巴金、秦牧者何人？此不过是一些下三滥的混混而已。而宝黛诸丽（当然包括贾宝玉），皆是真正的诗仙骚客，辞赋名家。一曲葬花血吟，痛彻心扉；一曲秋夜悲唱，伤人肺腑；一曲血泪抛红豆，许我断肠；一曲芙蓉女儿诔，痛者益痛。甚至一曲螃蟹杂咏，都足以扬其名，招其利。若名之曰“红楼学社”，则足于荡尽一切跳梁小丑。
五
美玉无瑕，贾宝玉是玉，是无瑕的玉；林黛玉也是玉，也是无瑕的玉。“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的洁，就是纯净。
心中的黛玉形象，她不是具体的某人向指，而是一个纯净存在的聚合。人世间的红颜，也没有谁能独自撑起曹雪芹那份纯净的寄寓。在娥皇女英的泪影中，依稀看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魅力面容，依稀看到李清照、朱淑真的悲怆情怀，依稀看到苍茫人海中那些或名或不名的香草美人。
她们汇聚的春天，齐向姹紫嫣红的大观园拥挤，在潇湘馆那个纯净的所在，孕育成最纯净的结晶——桃之夭夭。居于潇湘馆，泪对潇湘竹，独自做她的没有帝王、没有如意郎君的潇湘妃子。作为一个古典，她走进曹子；作为一个纯净，她走出丛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蔓不枝，亭亭净植"沉入历史或是文学的卷宗，浮起在心海 。她的名字叫颦儿。
做一尾娥皇女英哭就的斑竹，在潇湘馆的窗前，永恒成一粒斑，守卫一颗纯净的心。
六
苏轼论王维《蓝田烟雨图》有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成为至品、至评。
摩诘画无缘得识，故画中有诗与否不敢妄言；摩诘诗多读之，诗中有画则深有所得。“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皆句句如画。
借苏东坡智慧，吾观曹雪芹之《红楼梦》，或谓《石头记》，亦有言：“味石头之文，文中有画；听红楼之语，语中见形。”
林黛玉葬花，薜宝钗扑蝶，贾宝玉乞梅，史湘云醉卧，甄英莲苦吟，皆为读文见画之例。王熙凤出场，薜文龙唱曲，贾雨村审案，刘姥姥谈笑，皆为因言见形之例。见画，见形，亦见行见性之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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