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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志勇|曹寅、程庭诗词唱和鉴赏

问君可似寒江雪——曹寅、程庭诗词唱和鉴赏

丁志勇

曹寅,《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清代名臣。为人风雅,喜交名士,通诗词,晓音律,诗词吟咏甚多,著有《楝亭集》。研究他的诗词,对于我们了解《红楼梦》创作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以及曹家盛极而衰的变故对《红楼梦》的影响、探索曹雪芹的创作动机和人物思想是非常有价值的。他的诗作也是不可多得的研究江南曹家的珍贵史料,本文藉由曹寅与扬州盐商程庭的几首唱和之作对曹寅任职两淮巡盐史期间的社交活动以及思想状况稍作探讨。

曹寅文武双全、博学多能而又风姿英绝,爱好藏书,精擅诗词、戏曲和书法。其代表作有《楝亭诗钞》、《楝亭词钞》等。曹寅深厚的文化涵养和广泛的社交活动营造了曹家的文化艺术氛围,此时的曹家,呈现出空前的繁荣。康熙二十九年,三十三岁的曹寅出任苏州织造,自此开始了他在江南长达二十二年的为官生涯,由于曹寅风流儒雅,文才华瞻,任织造之后,与江南人士的交游更加广泛。据统计,与曹寅有诗文唱和者约有二百多人,有很多是当时极有影响的知名人士,如陈维崧、朱彝尊、蒋景祁、陈枋、洪昇、施润章、顾景星等。任两淮巡盐史后,又与扬州盐商多有来往,程庭就是其中代表人物之一。

程庭,(1672—1727),字且硕,祖籍安徽歙县人。据歙县程氏宗谱记载,明清鼎革之际,程庭的先祖程大典由安徽歙县迁居扬州。长子程量入,字上慎,综理盐筴,有功两淮,为众商控部带办倒追盐斤百四十余万金,显现出过人的经商胆略与才华。再传至其子程之韺,大约在康熙十三四年间,即当上了两淮总商。康熙至雍正年间,扬州盐商程氏一门,涌现出许多亦官亦商的名人,如程梦星(1678—1747),字午桥,弱冠以诗名,康熙五十一年进士,与二马兄弟(马曰琯、马曰璐,扬州街南书屋创建者)召集邗江雅集。又如程晋芳(1718—1784),字鱼门,号蕺园,豪气真挚,“延接宾客,讌集无虚日嗜书籍若饥渴,视朋友如性命。当时的盐商多畜声色狗马,而程晋芳独愔愔好儒,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袁枚评语)。

程庭的祖父叫程量能,号蝶庵,程大典次子,郡庠生,笃信好义,有长厚风。父亲程秉早逝,程庭由祖母抚养长大。青少年时代,程庭曾在科举的道路上忙碌拼搏过,然命运不济屡试不第,只得放弃走上仕途的梦想,转而经营祖传的盐业。程庭家境富裕,宅第宽敞,家有双梧阁、鹭锄小轩、西轩等景观。同大多数扬州盐商一样,程庭商而好儒富而求知,喜欢读书笔耕不辍,笔下常有优美的文字流出,著有个人诗文集《若阉集》。扬州盐商中,徽商是绝对的主力,徽商的特点是崇文尊儒,非常重视个人的文化修养。程庭的经商事迹较少见于书籍,但他给后世留下了一部记录人生旅程的著作《若庵集》,其中除了大量诗词外,还有两段纪实性的日记,一篇是《停骖随笔》,另一篇是《春帆纪程》,均有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

在程庭的《若阉集》中,可以看到有多首他与曹寅的唱和之作,如:《和曹银台墙头菊原韵》、《和曹银台旧江月下闻蝉原韵》、《次曹银台雨中忆巴园竹韵》、《次曹银台东渚荷花韵》、《次曹银台天池柳下待雨韵》、《渔湾饯送曹银台步留别原韵》等。曹银台,即曹寅,彼时曹寅兼任通政使司通政使一职,掌管奏状案牍,其职与宋代银台司相仿,故人送雅称曹银台,如朱彝尊就有赠曹寅诗曰:盐策权衡久,银台气象端。一身三职重,万灶两淮安。经济谁能及,谦和世所难。 退公无别事,铅椠校书刊。(一生三职重,指曹寅身兼三职,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两淮巡盐史)

曹寅、程庭唱和诗作摘录如下:

《喜陶柳村墙头菊诗先成,和其字兼促吹万作二首》/曹寅

陶家篱落宋家墙,素女青娥半夕阳。

画额横排全匹锦,哥头高领一园香。

当筵剩押题糕字,冒雨谁来说饼乡。

确是风流同戏马,龙山秃鬓对苍凉。

《和曹银台墙头菊原韵》/程庭锦绣参差覆苑墙,高含玉露向朝阳。

吹残海月还留影,散落天风遍有香。

孤洁傲回青女信,轻清逗入黑甜乡。

莫言骑屋多狂态,欲伴松阴送晚凉。

《疏影 旧江月下闻蝉》/曹寅

月凉桥口,似一声芦管,飘来声骤。瑟瑟萧萧,淅淅零零,几阵又和疏柳。斜阳马背曾相送,记不起,歧亭岔堠。总西风碧树无情,犹胜隔江铜斗。此际乔柯露足,为谁长不寐,递吟良久。翳叶难窥,缘枝绝景,况影澄江如昼。妒声齐女知先哑,更几日轻花帻首。问何如,络纬凄鸣,摘遍小篱青豆。

《疏影 和曹银台<旧江月下闻蝉>原韵》/程庭

移桡港口,恰群声悄息,暗潮生骤。带露随风,一片鸣蝉,乱簇数行宫柳。听来总是凄凉调。切莫近,关山斥堠。怕撩他万里征人,嵌泪泻盈刁斗。此际风流绣虎,正隐囊斜倚,闲听良久。响彻鲛宫,人映冰壶,蟾影光同清昼。莲花幕下三千士,问谁是王家昙首。看千层,夜浪如银,两岸疏萤如豆。

《下水船 雨中忆巴园竹》/曹寅

有竹堪逃暑,门外江船且住。计日茅亭,落叶纷纷可数。甚心绪,休得鹪鹩枝小,长是年来年去。题诗处,剩画帘穷粉,粘裹游丝千缕。谁剔蜗痕,并刀划损无据。愁何许,飘闪一园冷翠,梦醒又闻幽雨。

《下水船 次曹银台<雨中忆巴园竹>韵》/程庭

亭院清无暑,绾得薰风小住。更上层楼,历历江峰可数。多情绪,就琅玕千片,迸出箨龙飞去。云深处。有文章社主,触起闲情如缕。曾记年时,挥麈乌皮独据。邀支许,似展管夫人画,一幅潇湘烟雨。

《惜红花 东渚荷花》/曹寅

谁似真州,王家菡萏,叶高于屋。十里编钱,晴香眩红绿。故人要我,河朔饮,深杯未足。犹记,碧筩狼藉,早墓草郁宿。当时属目,水珮风裳,两两意枨触。而今不道衣上,惹尘醭。安得翠衿致语,重整玉池新沐。坐赤栏桥畔,共摘骊珠三斛。

《惜红花 次曹银台<东渚荷花>韵》/程庭

小步城东,参差鸳瓦,万家鳞屋。斜出银塘,红衣绽肥绿。江南雨润,乍添得,波痕新足。伫看,沙鸥汀鹭,向花根稳宿。水芝湖日。近著云鬟,休倚风相触。頳姿衔照,如醉芳樽醭。最是露香凝处,宛似华清初沐。好披襟啜茗,掬起嫩凉千斛。

《金缕曲 天池柳下待雨》/曹寅

浪扑矶头响,更维舟,舍南舍北,纵横三两。绝好云容兼水态,枕簟一时俱爽。浑不放,炎威乍晃。我欲挥杯招白鹭,怕漂花,坐午江潮长。判归去,打双桨。飒然雨脚收林莽,笑封姨,空余冷韵,倩谁标榜。风里柳丝风解结,缓把银蟾推上。身又藉,空灵泱漭。旋启冰壶调绛雪,对青天,碧海澄遐想。吟讽事,属吾党。

《金缕曲 次曹银台<天池柳下待雨>韵》/程庭

泼刺跳波响。望低迷、长条深处,悠然五两,共道使君能下士,列座一时英爽。都竞出、新词朗晃。城上黑云沈欲雨,酿轻凉、偏助吟情长。聊系棹,停三桨。江山隔岸何苍莽。逗疏窗、迷濛雪鹭,玲珑翠榜。贱子疏狂惭彩笔,敢望龙门筵上。空伫立、平原泱漭。未忍此身埋草土,盻三山,终结褰裳想。休挥却,非吾党。

《摸鱼子 渔湾留别诸子》/曹寅

漾晴沙,一痕莹玉,凉波堆起如许。问君可似寒江雪,好缀渔簑诗句。重记取,截不断,断云零雁惺忪语。腾腾戍鼓。早夹岸递呼,堠亭列炬,匆促又西去。菰芦梦,半载故家茶具,廿年饱啖烟雨。白头那恋天池钓,来与鹭鸥为侣。谁得住,任捞虾拾蛤,尽有勾留处。荒汀远渚,倩柔橹数声,暗潮拍打,寄写此情绪。

《摸鱼子 渔湾饯送曹银台步<留别>原韵》/程庭

撼茅亭、惊涛万丈,乾坤胜概如许。高怀每爱停官舫,红杏裁来新句。公何取?算只有、绿波南浦销魂语。回颿挝鼓。望烟树空濛,云山胶轕,旌节拥归去。鲰生志,愧乏庙廊才具,竟日量晴较雨。男儿安事钱刀者,愿与砚田为侣。无心住,仗东君作主,另与安排处。低徊沙渚。待私意遥通,牙樯渐远,寂寂漫无绪。

以上诗词,大约均作于康熙四十五年前后,因其时曹寅正与妻兄苏州织造李煦轮流监管两淮盐务,与扬州盐商相交甚广,而这些作品中,又有一半与仪征有关。程庭唱和之作,均收录于《若阉集》中,而遍阅《楝亭集》,却未发现曹寅有一首酬和程庭之作,不难想像,程庭其实并不入曹寅之眼。康熙四十二年起,曹寅与李煦开始轮流担任两淮巡盐史,而曹寅还任着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之职,可谓手眼通天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盐商,委实没有让他另眼相看的资格。所以说,程庭的唱和之作,纯属单向的攀附巴结,对于他来说,曹寅这个“盐院大人”就是天,是可以决定他生死存亡的人物,巴结曹寅,非常符合他的自身利益,而通过诗词唱和这种方式,也显得非常文雅亦投其所好。是以,程庭的唱和之作,可能并无多大的史料价值,但却说明了当时的扬州盐商对曹寅的殷勤谄媚之态和攀附结交之心。而程庭的这些作为,也收到了很大的效果,尽管曹寅似乎并不看中他,但却得到了另一位巡盐史李煦的赏识。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正逢康熙皇帝六十大寿,程庭得以随李煦进京为康熙祝寿,并得到康熙皇帝的亲自接见,他在《停骖随笔》中记录了此次进京祝寿觐见的过程,如:“上赐收紫毫笔十箱;跪恳再四复蒙收彩笺千幅,所进筵席奉旨全收……恭进汉席百筵、饽饽满席百筵。”在封建时代,皇帝赐物赐宴,都是无上的荣光,纵使皇亲国戚朝廷重臣都要感恩戴德,更何况程庭一平头百姓乎?其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再看看这些诗词,除一首诗外全是词作。我们翻阅《楝亭集》,会发现除《楝亭词钞》《词钞别集》外全是诗作,词的数量并不算多,下意识会认为曹寅不擅填词,其实不然,曹寅的词学造诣是相当高的。曹寅一生有两次词作高峰,第一次是青年时期。康熙十八年的博鸿科是清代诗词的一个转折点,随着前朝遗民诗人的陆续退出,新生代诗人开始登台,在这样的情势下,描写时事抒发感慨的作品逐渐减少,山水、题画、咏物等反映文人生活的诗词登堂入室。如王士祯的《秋柳四首》,此类诗作的特点是用优美的词藻和丰富的典故来构造悠远别致的意境,从而表达一种独特的情感。康熙二十一年,曹寅好友陈维崧去世,曹寅有悼念之作《《贺新郎·读迦陵词用刘后村韵》》: 火忽青荧吐,揽纱帷、泣珠四散,凄然无暑。闻说神仙能解脱,应是握蛇骑虎,早阻住人间津渡。何物灵均招便去,向词坛直夺将军鼓。无复见,婆娑舞。  余波绮丽仍如许。向灯前低头再拜,敬陈椒醑。从此年年重五后,谁复簪符射黍。更一语髯公休怒,天上玉箫休再弄,怕重新谪向人间苦、嗟此日,成千古。此作情深意切,感情炽热,境界沈郁,层层递进,深刻表达了曹寅对陈维崧的敬意和悼念之情。

曹寅的第二次词作高峰是在康熙四十五年前后,本文所举与程庭唱和这几首词作也均作于这一时期。这段时期曹寅奉旨在扬州天宁寺开书局刊刻《全唐诗》,并担任两淮巡盐史一职,与江南文人雅士交往甚密,比如浙西词坛宗主朱彝尊就与曹寅多有来往。于是乎曹寅与这些文人雅士多有饮酒赋诗游览唱和,乃留词坛一段佳话。就本文所举曹寅这几首词来看,与其青年时期相比,敛却了锋芒,却多了些隐约与厚重。如《旧江月下闻蝉》中:“总西风碧树无情,犹胜隔江铜斗。此际乔柯露足,为谁长不寐,递吟良久。”这样的多愁善感;又如《东渚荷花》中:“谁似真州,王家菡萏,叶高于屋。十里编钱,晴香眩红绿。故人要我,河朔饮,深杯未足。”这样的平铺直叙;再如《渔湾留别诸子》中:“问君可似寒江雪,好缀渔簑诗句。重记取,截不断,断云零雁惺忪语。”这样的落寞与孤寂。此时的曹寅词风,已然变成了以咏物、咏景的手法,精炼的勾勒出自然景物和人物内心的情感,平实质朴而又感情丰富,兼具清代“阳羡”“浙西”两大宗派之风。“香艳中有雄浑,苍凉处有高华,不肯落古人案臼,而古人实不能囿。”(曾王孙评语)

而观程庭的这几首唱和步韵之作,虽偶有佳句,却整体显得普普通通,难有亮点,其无论从立意、铺排再到遣词造句,比之曹寅却是差了一畴。其实也不难理解,首先,二人的起点、阅历不一样。曹寅虽非科举正途,却自小熟读诗书,后选入宫中在銮仪卫任职,又提升为治仪正,曾负责科考接待事宜,在此期间,与当时多名学者如傅山、顾景星、姜宸英、陈维崧等人均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诗词造诣也得到历练与升华。再后,曹寅二十多年时间在江南为官,久与江南文人仕子来往,长期浸淫之下,其文才越发出类拔萃,名动诗坛。反观程庭,虽出身于盐商之家,自幼也是刻苦读书以期走上仕途,却屡试屡败,其研学经历比之曹寅差了太多,有句俗语叫“眼界决定实力”,在此一点上,程庭已是输了一层。再者,程庭与曹寅的交往,是本着“攀附、巴结”的心思,二人的相交从身份上说是不对等的,程庭单方面的唱和步韵曹寅的诗词,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步韵而步韵”,“为了媚上而步韵”,这样的心态下,是难以有好的作品的。

其实程庭的诗词造诣比之曹寅或许是差了一点,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如《泊木渎镇》一诗:小桥通野市,远岫入溪烟。僧磬夜初静,渔镫人未眠。长腰炊玉粒,缩顶煮银鳊。愿得携琴酒,牵萝葺一椽。此诗就写得颇为自然,对仗工稳,先景后情,画面感极强,虽言小事却借事明情,允称佳作。说来,程庭以诗词唱和来讨好曹寅,也算是用心良苦。然,世间之事有因必有果,程庭兴于盐亦亡于盐,康熙末年受巡盐史张应诏案牵连而下狱,至雍正登基之后张应诏冤案平反,程庭始获释,但是他与盐道官员的亲密关系也宣告结束,没过几年便“意绪惘惘”离开了人世。程庭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其实就是清代两淮盐商颇具体表性的一个缩影罢了,如曹家这等显贵也难逃“盛筵必散、盈极而亏”的历史命运,况程庭乎??

作者: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会员、仪征红学/迷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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