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商洛市作协主席。著有《鱼在洋作品精选·雪夜奇遇》等作品10余种。现为商洛日报社副刊部主任。
“总统”任期一天
文 | 鱼在洋
01
早晨，我刚进教室，王欣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清清，最新消息，咱们的头儿今儿请了假，他家的新房要上梁。这回咱们可以自由喽！”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愣。
“我一进校门，就遇上了罗老师，他叮咛我要乖乖来着。”
丁零零——早读了，今儿读语文，我拿出课本。
门一响，进来一位老师，他戴着近视眼镜，穿着灰色西装，黑皮鞋亮亮的，蛮精神。他是贾老师，师范毕业，教我们语文的。
王欣赶快溜回了座位。
贾老师朝同学们摆了摆手。读书声渐渐低了，没了。
贾老师捋了一下长发，微笑着，声音朗朗道：“大家知道吗？1849年3月4日星期天，艾奇逊当了一天的美国总统。为什么呢？因为前任总统已离任，候任总统决定下一天也就是星期一就职。国家不能没有领导人，哪怕是星期天的二十四小时也不行。所以，根据继任总统职务的顺序，参议院临时议长、参议员艾奇逊接任该职务。后来，当人们问他，在当总统期间干了些什么？他说，因为国会工作已使他筋疲カ尽，所以，担任总统职务的一天中，一直在睡觉哩！”
“哈哈哈——”一阵笑声。我皱了皱眉头，莫名其妙，贾老师讲这个干啥呢？
“同学们，你们的班主任罗老师请了假，我来代理一天‘总统’。当然，我不愿意睡觉，也不愿意占着茅坑不拉屎，我愿意充分施展我的‘权力’，当个受人欢迎的‘总统’！”
一阵叫好声，有人拍着桌子表示欢迎。
“说心里话，你们班太乱，班主任在时好得不得了，班主任不在又差得没法提。平时我连上课都不愿意来，况且学校还嫌我太年轻，不让我当班主任。今儿既然上了这个台，我就要当得像个样儿。现在，大家一人拿一个纸片儿，写写你们喜欢怎样的班主任，后边不署名也行。”
好些同学都拿起笔，沙沙写着，连我周围的几个“死党”也看着我，用目光请示我。我压低嗓门儿说：“少信这一套，哪个老师不是先甜后辣？不写，小心抓住把柄！”
结果，人家贾老师手里还是有了一大把纸条儿。他让我们先读书，他自个儿在讲台上仔细看着纸条儿。
临下课时，他说：“同学们的意见很好。比如要老师信任学生，别把大家当三岁小孩，对谁都一样不偏心……好，下面我宣布我的纪律。一、自习不准乱跑，违者罚站；二、自习不准大声说话，违者罚读一本厚书；三、我不蹲班监督，可我随时到班里转。谁违反一和二，由我处罚。”
胡宁叫道：“贾老师，怎么全是罚呀？”
贾老师说：“教育不是万能的。”接着又问大家，“我的要求，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像比赛谁声音大似的，同学们齐声吼着。
我鼻子哼了一声，你不蹲班，试试吧！我们班属“耗子”，就这德性，从初中一年级就惯成了这毛病，自习时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教室里静得像没有人。班主任“老猫”一不在，教室里像耗子过年，像蜂窝里捅了一扁担。
你能改好这个班吗？
02
上了自习，我故意东游西逛，打前边跑到后边，又从后边跑到前边。我想让贾老师抓住，试试他的软硬。他是像罗老师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刀响娃叫唤”，动真格的？
门外传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几个比耗子还胆小的赶紧溜回了座位。我呢，大摇大摆，在讲台边儿溜达着，迈着八字步。
同学们轻轻笑了。
我猜测，“总统”准是倚着门框，像老猫逮着耗子那般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你站在原地，不要动！”身后，果然传来贾老师的声音。
“我压根儿就不想动。”我轻轻回了一句，同学们当中爆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
“你听见早读时我宣布的纪律了吗？”
“听见了，还能背出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跑？”
“问道数学题。”我胡诌着。
我偷偷扭过头，见贾老师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教室，落在杨虹身上。
“杨虹，你是班长。你说说，林清自习常跑呢，还是只跑了这一次？”贾老师还是微笑着。
杨虹站起来，脸憋得通红，两只手也不知往哪儿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我知道，杨虹是头号老实人，不会说啥的。于是歪着头，有几分得意地看着这出戏，看戏咋收场哩。
贾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倍：“杨虹，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杨虹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嘴唇翕动了老半天，才断继续续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他只……跑了这一回。”
“不，我常跑，每一节自习都跑。”我摆出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故意让杨虹难堪，给“总统”出难题。
“好，敢作敢为，像个男子汉，我欣赏你这种勇气！”贾老师很有几分激动，“杨虹同学身为班长，当老好人，这样行吗？可林清同学呢，有勇气承认错误。现在我任命，林清为我任班主任这一天的代理班长，杨虹先休息一天。”
哗啦啦！一阵掌声，那是“死党”们带头拍的。
我脑子里一乱。真没想到，这个“总统”真够绝的，不但没处罚我，还让我当官儿。虽说小学我一直当干部，在现在的班里也挺有威信，那些调皮捣蛋的也听我指挥，可罗老师嫌我爱惹事，不太听话，不常“汇报”，不让我干，还说：“宁要不管事的老好人，也不……”我憋了一股劲儿，才故意“指挥”别人捣乱的。今儿贾老师……这，行吗？
我犹豫着，看着贾老师。
“你不敢吗？”贾老师的目光透过镜片儿，挑战似的望着我。
“敢！我敢！”我也来了劲儿，有什么不敢？我还要干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瞧瞧。
“好，我喜欢你这股劲儿。我宁要一个有能力有缺点的干部，也不要只能管住自个儿，却没有能力的老好人。”他再一次向大家宣布：“从现在起，林清是我的全权代表，负责执行我的命令！”
03
下了自习，我叫上那些有影响的“死党”……他们在班上活动能量大，我们一起跑到操场角落的乒兵球案那儿，看上去像在打乒乓球，实际上是在开一个秘密会议。
我发了个球，低声说：“哥们儿，士为知己者用。既然贾“总统”够意思，信任咱，咱就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对不对？”
“对着哩。”王欣头一个响应，“罗老师把咱当危险人物，把咱们专门排到后边，咱才故意跟他过不去，其实谁不想学好呢。”
胡宁拍着胸脯，撂出一串“豪言壮语”：“行！咱们要让那些家伙看看，咱们没有一个是白吃干饭的，没有一个是孬种！”
“闲话少说。”我抓住乒乓球，掏出几颗高粱饴糖，一人扔给一颗，下达了“指示”。我喜欢在开玩笑、打打闹闹的时候，指挥“死党”，让他们干事儿。
“王欣，你今儿上自习故意乱跑。”
“为啥？贾老师不是……”
我用手比刀：“杀鸡给猴看呗。”
“噢，这能显示你是六亲不认的铁包公。”王欣这才恍然大悟。
“胡宁，你去专门找班干部吵架，最好寻容易上火的，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
“行，包在我身上。”
上自习了，我们跑进了教室。我先站在讲台边，补了那回处罚。接着，按照商定的计策，先抓住乱跑的王欣，罚他站了老半天。他装作很委屈，我偏偏板着脸，丁是丁，卯是卯，一点儿不留情面，发了一通火，王欣像模像样地流下了眼泪。接着，胡宁又和一个班干部吵架，当然，我找了本《安徒生童话选》，让他读到嗓子都有些沙哑了才让他停下来。
这下子，可真起了作用。你想想，我对“死党”都如此严厉，何况别人？自习课静极了，贾老师不来转悠，教室里也没人敢乱跑，没人高声说话，只听见笔在纸上“沙沙”的声响，像蚕吃桑叶儿。
下午快放学时，大喇叭里忽然通知要打扫卫生，迎接领导检查。贾老师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冲我点点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叫我布置哩。
我站在讲台上，掏出粉笔头儿，一边飞快写着，一边安排。
“杨虹，你跟陈平去淘厕所！”
杨虹她们去了，她们俩顶老实，不怕脏，干这号活儿连看也不用去看，准没挑剔的。
“王欣、胡宁、王良，你们几个去帮大队轴导员打扫房子！”
我有我的打算，大队轴导员是负责检查卫生的，这样会增加班级的印象分，加上王欣又会胡吹乱扯，宜传宜传，当然就……
我派女生擦玻璃、墙围、桌子，让男生打扫清洁区，清理垃极，分片包干，各干各的，谁干完谁休息。
我没有像杨虹以往那样，罗老师布置好，她带头干，黑水汗流，还常常上不了名次。我背抄着手，巡回检查，发现漏掉的地方和没有留意的死角，就赶紧派人清理。
贾老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上晚自习前，他告诉我，我们班的卫生得了第一名，明天要在全校表扬。
我心里美滋滋的，比得了一百分还高兴。
04
晚自习时，贾老师来了。
他问：“大家作业写完了吗？”
“完了，早就做完了。”真的，我们一天就那几门课，有四五节自习，哪能做不完呢？
贾老师抓起一截粉笔，面对黑板，“唰唰唰”写下三个字——学会玩。
玩还用学？同学们一阵议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哈药。
贾老师两手支着讲桌，微笑着面对大家：“大家一定感到挺好笑，谁不会玩呀？男孩会斗鸡会打三角，女孩会抓骨头子踢毽子，可谁会玩既有趣又有益于增长知识开发智力的‘玩’呢？”
同学们哑了売儿。真的，正儿八经经的“玩”我们确实会得太少太少了。
贾老师说：“现在我出个谜语，请大家猜——早上捆上跑了，夜晚解开倒了。打一种动物。”
王欣先忍不住：“牛，套上犁跑，天黑睡觉。”
贾老师摇摇头。
胡宁又抢着答：“狗一松链子就跑，可倒……”
贾老师又摇摇头。
我抓着脑壳，想呀想呀。捆上……绑上……穿上……早晨……解开……倒下……睡下……对，是……我心里一动，立即大声叫着：“老师，是人，是人！早晨穿衣下地，夜晚脱衣睡觉。”
贾老师点点头，说：“林清猜对了。下面咱们做一个游戏，每个人找张纸片，写上自己认为最难最有趣的问题，交给林清。然后，大家一个一个来抽。抽到啥回答啥，答不上来就唱歌儿。”
同学们挺兴奋，赶紧撕了纸片写问题，我也写了一张，夹在收起来的纸条当中。
贾老师先抽，扯出一张纸条儿，一看，脸红了：“这个……这个……”
王欣喊着：“什么？念呀。”
“瞎胡闹。写的是：你有对象吗？你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贾老师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作弊哩，故意让我抽了这张？”
我赶紧笑着摇手，“不是，我真想作弊哩，想让你别抽那个，你却偏偏抽走了。”
胡宁起哄：“老师不说行不行？”
“不行——”几十个嗓门一齐喊。
“好吧，其实没啥不好意思的。我没对象，也不打算现在谈恋爱。我想跟你们一样好好学几年，自修成大学水平。要不，以后就跟不上时代喽！”
有人笑，有人拍手，气氛真够热烈的。
我叫着：“不行，还得唱个歌儿。你不是说答不上来唱歌吗？你顶多算答了一半。”
“唱个《少年壮志不言愁》。”有人点歌。
“行，我还会学电视里那样的。”贾老师运了运气，整整衣裳，活动活动手腕儿，两手半握拳放在胸前，像歌唱家的架势唱起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
老师的嗓子太难听了，像破锣，可同学们都跟着哼，确实叫人觉得来劲儿。
好一首歌哟。
刚一唱完，教室里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同学们叫着：“再来一个……”
贾老师摆摆手：“不行，不能让我一个人包场，净唱独角戏，下面继续抽条儿。”
轮到胡宁抽了，他把纸条捧在手里，念道：“你喜欢罗老师，还是喜欢贾老师？”
胡宁想也没想：“我喜欢贾老师，因为他没架子，相信同学，有绝招儿。”
好多同学跟着喊：“对呀，对呀。”
贾老师脸上笑容没有了，他郑重地说：“不能这么说，同学们。罗老师是你们的老师，也当过我的老师。你们知道吗？他家姓‘农’，一头沉，春种秋收，忙得要命，可为你们，他很少请假，病了也坚持上课蹲自习。这不，连盖房也只请了一天假。他老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
丁零零——下自习铃响了。
贾老师笑着说：“放学了，我的‘总统’任期满了，我下台了。再见，谢谢大家。”
贾老师走下讲台，缓缓出了教室。
奇怪的是，听到铃声，没有一个人像平常那样，打冲锋似的往外冲，而是都傻傻地坐在那儿，像等着啥。大家全用目光瞄着我。
我知道该怎么办。
０５
明月当空，四处跟白天一样亮堂。
下了教学楼，杨虹叫住了我。
“啥事？”我收住脚，扭过头。
“我想跟罗老师建议，让你当班长，我不干了。行不？”杨虹真诚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拿不定主意。这会不会让别人说，我有官瘾，有野心呢？还是听听贾老师的意见吧。
我们几个踏着月光，穿过花园，来到贾老师门前。
０６
窗里亮着灯。
我敲了敲门。
贾老师正坐在灯下备课，见是我们，诧异地问：“怎么还不回家？”
我捧出大家委托我送来的信，递给贾老师。
“总统”老师：
我们强烈要求你担任我们的班主任。罗老师是好老师，可我们喜欢你当班主任，你就给我们当吧，求求你！！！
签名（五十四人）
年×月×日
老师看完，在屋子里踱着步。
“老师，你敢吗？”我用他看我那样的目光看他。
他看到我的目光，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敢！我明天申请当你们的班主任，好吗？”
我们齐声说好。
“你呢？”贾老师将目光投向我。
我瞥了一眼杨虹，挺挺胸脯：“我明天就跟罗老师说，我要当班长，我能当好。”
“好，我们明天都去说。”贾老师看着我们，我们看着贾老师，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们都想着明天。
——节选自鱼在洋先生儿童文学集《我们的那片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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