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读到四世纪希腊诗人巴拉达思的一首小诗,其中两句是:人呵,不久将沉睡地下;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亡。乍眼一看,似乎很悲观宿命;细细思量,感觉又很哲学——活着是为了走向死亡。
关于死亡,此前我的确没有认真默想过,意识中只觉得它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并且,对于我这个年龄,大谈死亡的神秘,既奢侈又可笑,简直是少年不识“死”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死”了。只是,当身边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缠绵病榻甚至蓦然消失的时候,我才会感到一丝的悲哀和恐惧,才会尝试着“思索那死”。
生命着实很脆弱——从古至今,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村夫野老,无论垂暮老人,还是乳臭小儿,无一幸免地会踏上黄泉之路。秦始皇功盖天地,穷其一生地寻访长生不老之药,终究无果。他的血肉之躯仍未能阻挡住死神的脚步,只留下一堆历史故事任凭后人传说;那个貌若桃花温柔可人的“林妹妹”陈晓旭,尽管财富颇丰,尽管遁入空门诚心向佛,也难逃厄运,在暮鼓晨钟青灯烛照里香消玉陨,于无尽的尘世留念中走得匆忙而淡定……
于是忍不住反过来思考,如果人真能永远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又会如何?那么,随着人口的只增不减,人类对资源的掠夺,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对地球承受极限的挑战将是空前的。而且,在安身立命为人处世间,诸多烦恼纠缠于心。即便老而不死,这样的日子也未必令人舒畅,倒不如自行了断以求解脱来得痛快。还是周作人先生说得实在,“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也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更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便是单调而且困倦了。”
单调也好,困倦也罢,只是这个世界上却鲜有不惧死者,还美其名曰“好死不如赖活”!仔细观之,世人怕死的原因归纳起来大抵有三:一是怕死时的痛苦。我有一位朋友,他奶奶在弥留之际,拉他的手失声痛哭,继而叮嘱再三:一定要将自己带回老家土葬。朋友不解地说,如今政府不准土葬,只能火葬。谁知老人哭得更伤心,说,人在火炉里烧得吱吱作响,该有多么疼痛?让我那位朋友哭笑不得。二是怕舍不得人间的享乐。权力金钱、美酒佳人、宝马香车、山珍海味,诱惑力惊人,凡人断然不会轻易舍弃。三是怕某些心愿尚未了却便就此撒手西去,空余遗恨。至于那些真正不怕死的人,除了彻头彻尾的悲观厌世之徒,就是那些具有超然世外无欲无求物我两相忘的高境界大智慧的智者了。
孔子谐弟子游泰山,偶遇友人荣启期坐在树下,衣鹿皮裘,鼓瑟而歌,怡然自得。孔子问他,先生何以如此快乐?荣启期回答道,天地生有万物,唯人至贵,而我为人,此一乐;人有男女之别,我得以为男人,此二乐;人生有不得见日月,未离襁褓便夭折者,而我年已九十,身强体健,此三乐。至于贫穷疾病,乃是人生常态;死亡,乃是人生终结。处常而待终,有何不乐?
荣启期是真正的智者,一句“处常而待终”,浓缩了整个生命的轨迹与真谛,何等的率性而坦然!如此达观乐天视死如归的心态,尘世中人恐怕很难企及,就只有“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份了。
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罢。所以,对于我辈凡夫俗子,既然不能成佛成仙,既然做不了智者,那便从现在开始,健康而快乐地过好每一天。唯其如此,才是对生命的尊重,对死亡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