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巴凸
昨晚睡得好沉。一向早起的他还是被老板娘喊吃早饭唤醒的。八点半啦！他匆匆洗漱收拾下楼。要一碗鸡蛋面吃了。结完帐就往镇车站走。依然那身装束，仍是那个让人琢磨不透的怪老头形象，呵呵，竟然又是前天那个驾驶员招呼他上车。那就熟人熟路的回城吧！不一会儿，客上满了。小长安风驰电掣般驶出。二十分钟车到蓼草乡，前方道班工人清除一处塌方，说要耽搁一小时左右。乘客们便下车溜达。
乡场地势狭窄，多是三五层的砖混房。街道一侧靠山一侧临河，曲里拐弯，公路从中穿过。当年建筑没留一丝痕迹。前河水量锐减，已无彼时行船的风采。河对岸几幢经风貌工程改造后的农房，做檐勾线刷白，呈现出光鲜的外表。董云松坐在河堤一块石头上看着河水出神，祝运候曾经给他讲述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祝运候和董云松见面后，余志林给他一支20响快慢机防身，派一名护兵保护其安全。他立即在前河四乡展开活动。挟余、鲁二人权威，借朋友、熟人关系，以工农劳动服务团团长身份，和乡长、职员、乡队附、队员摆谈交流，向他们宣传共产党得天下是大势所趋，反戈一击守土安民方能保全自己。大家均无异议。12月8日下午，祝运候正在蓼草乡公所和乡队附交谈，无意中拿起旁边长途电话机话筒。历史进程有时很诡异的，一个细节或一件小事常常酿就或决定大事件的发生与成败。此时的他拿起来的就不是一只普通话筒，而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巴山起义发令枪。因为，他听到了两个重要电话，一是湾州专署打给欧县长的，一是欧县长打给万川县府的。获取的重要情报是：湾州专员李鸿焘通电起义，欧县长不从扔了话筒；140师及保安团昨日撤往川西，欧县长准备率自卫团、警察大队到川北打游击。
祝运候听着听着，脸上兴奋异常。放下话筒便一拳砸在桌上，大喊一声，时候到了！把一旁的乡队附吓了一跳。他随即打电话给鲁庆仙，要他赶快派人报告特派员，让特派员速到县城议事。又打电话给余志林，要他集中全区武装力量，率先在前河宣布起义。让乡队附、护兵配合余志林统一行动。然后，他只身赶往县城。深夜到达与城隔河相望的朋友家。是夜辗转反侧，反复思谋起义计划。
吃过早饭，祝运候便急着要朋友将他任县自卫团团附的把兄沈祖垣找来。上次欧县长要抓他就是他给的信。一会儿，沈祖垣急冲冲地来了。见了祝运候既高兴又紧张地问，怎么这么乱的时候回来呢？哈哈，小弟这次是领了尚方宝剑回来和弟兄们一起改旗易帜的。祝运候兴奋的说。接着讲了与地下党接洽经过和具体起义计划。认为目前时机已到。沈祖垣激动道，欧县长硬要去川北打游击。一帮兄弟正为要离乡背井当冤大头发愁呢！兄弟真是及时雨哩。没说的，我们跟你干！那就通知自卫团、警察大队那帮有点官衔的兄弟伙，还有县府那几个伙计，马上到这儿开会。祝运候急切道。沈祖垣考虑了一下道，晚饭时候开合适些，还得三三两两地来。
一共来了12个人。到齐后简单吃点面条会议就开始了。祝运候简短说了形势和他肩负的使命，以印示信。称起义是巴山人守土保家应变自救之举。要求兄弟们戮力同心确保成功。大家精神振奋，表示跟着祝、沈起事绝无二心。祝运候道，我的计划是集中各乡自卫队包围县城，各位串联亲朋、响应者内部哗变，拿下欧县长一干外地人即成。一个县府职员说，前日已发函上三区各乡将自卫队集结修岚乡待命。沈祖垣道，今晚8点开紧急会，看来欧本惠要马上行动，再召集其它乡自卫队已经来不及了。祝运候作出决断，我和沈兄立即去修岚乡策反队伍围城，你们回去依议而行，等我们到后做好内应。
会散后，沈祖垣对祝运候道，忘了给你说，县参议长祝敬斎刚被欧县长任命为游击队副司令。祝敬斎是祝运候认的本家喊四叔，平时待他不错。祝运候想了想道，我们去争取他一下。祝敬斎见到祝运候颇感惊异。祝运候让他认清形势，不要追随欧本惠葬送自己。祝敬斎沉吟半响不置可否。祝运候只好告辞。沈祖垣托其为他在晚上的会请假。
这时天色已晚，两人连夜赶往修岚乡。8乡自卫队果然集结于此。400多人，200余条步枪，100多杆火枪，剩下是梭镖大刀。归并修岚乡乡长汪如宾统领。比较熟识的祝总干事宣传鼓动，顶头上司团附沈祖垣陪伴在场，汪如宾表态支持。哪还有什么话说？大家便热烈响应。当即编队出发，步枪在前，梭镖大刀居中，火枪断后。浩浩荡荡，直奔县城。中午时分抵达。可欧本惠一行已走了两个小时。祝运候当机立断，向北追击！沈祖垣要祝运候留城指挥，自己带队追剿。
路通了，上车走啦！驾驶员在大声吆喝。董云松回过神来，快步上车坐下。车行前方，箭牌山扑面而来。以前徒步翻越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小路，现在水泥路只需20来分钟。抚今追昔感概良多。下山即到罗庙镇。再走两公里就到了他记忆尤深的木瓜峡。公路傍河穿行，低处地形变化很大，但整个峡谷奇险幽深，依稀从前。
昨下午参加祝运候会的11个哥们当夜搞了一些串联活动，抓住本地人不愿外出心理估计外压内应能够促变。自卫团、警察大队这几天管理比较松散，吃过早饭后人还三五成群散在营房和操场。9点半钟，突然响起紧急集合号声。欧本惠正式以巴山游击司令名义站在队列前训话。他称接到上峰命令需要即刻开赴川北，原警察三个中队编为游击大队一二三中队，自卫团为第四中队。行军顺序按番号排列。半小时整装待发。祝敬斎也以副司令身份亮相。一中队队长石华才有些着急，这会儿祝运候所率自卫队肯定到不了。他借队伍解散回房整理行装之机，把要在木瓜峡阻击等待自卫队来援的想法给几个弟兄说了，让他们相互转告到时配合行动。
10点整，400多号人排成一列长蛇阵式向北移动。四个小时后进入木瓜峡。石华才昨晚就和弟兄们串了，今天在行军中又把变故传了，只等他一声令下。40多分钟后，一中队迅速爬上峡口高坡，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正面对准来路，持步枪队员隐藏在岩石、树丛后。石华才让机枪打了个连发，一串子弹云雀样钻进天空，声响在峡谷久久回荡。他高声喊道，弟兄们动手了，活捉欧本惠！下边行进中的队伍一阵骚动。这时，峡谷那头也传来一阵枪响，石华才知道那边自卫队来了。又叫打了一个排子枪。被截住的队伍里响起一片“不准动”、“缴他枪”、“逮住他”的杂乱吼声。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欧本惠等6个亲信全部就擒。游击大队全部倒戈。没死一人，没伤一个。摧枯拉朽。起义大获成功。等沈祖垣的追兵赶到，这边已经清理整合完毕。两支队伍800多人，汇合一处好不闹热。此时天色渐晚，沈祖垣和祝敬斎商量了一下，决定就近夜宿罗庙乡。明日再返县城。
这天，董云松兴高采烈地抵达前河。前日，余其生兴冲冲跑回家里报告他，县里正规军撤走，祝运候已去县城发动起义。请他速往。分手才几天，自己长期策动的起义竟然在一瞬间爆发了！董云松欣喜若狂。二天一早就和余其生赶赴前河。镇上贴满欢庆解放的标语，一副“欢迎地下党特派员钟一公同志莅临前河”令他十分激动，仅仅几天前还是一个躲躲藏藏的隐者，而今摇身一变成了座上宾。这就是革命的奇迹和魅力呢。呵呵，还写钟一公干嘛？都解放、公开了还要化名作甚。路口有岗哨盘查行人，区公所门前双岗执勤。他住鲁庆仙家。余志林前来汇报，说前河昨日宣布解放，已安民告示稳定百姓，布防设卡捉拿散兵游勇。盐警队解除了湖北一股流窜国军的武装，获机、步、手枪50多支。明天前河召开群众大会，请他上台讲话。董云松和祝运候通了电话，要他将欧本惠一伙顽固者擒获归案。末了，余志林邀他上山住宿。董云松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他心里也很想她了。但是，目前形势已使他身不由己，便推辞说累了不想爬山。
车到县城差不多12点了。董云松吃了午饭，找好住宿，以怀旧情怀在街上闲逛。星期天，老街土城很清静。他注意到一处铁皮围栏，圈住了一片木结构间或镶嵌土砖的老旧房屋，正面侧面都有红油漆写的大大的“拆”字。中间一溜三进的小院不就是从前祝敬斎的祖屋么？
十
队伍浩浩荡荡开进罗庙乡场镇，一时人满为患。乡公所、自卫队一班人全力安排接待。找大户人家安排伙食，搭棚做饭，借民房住宿，连粮仓也腾出来住人。忙得不亦乐乎。待大家吃饱喝足基本安顿下来后，沈祖垣召集临时任命的四个中队长和汪如宾、祝敬斎开会，布置晚上警备和明日返城事宜。讲完后，祝敬斎道，我有个想法，这次贤侄和团附领导的起义干得漂亮！兵不血刃，军权易手。老夫佩服之至。又看着沈祖垣道，昨晚我没明确表态，就是怕在城里自相残杀伤及无辜，但还是暗中支持的。今天几个侄子很配合你们的吧？沈祖垣点头道，参议长有建议请讲。祝敬斎沉吟一下道，能否把这件事做得更好咧？我们没死没伤人，何必抓起一些人呢？你是说把欧本惠他们放了？沈祖垣惊异道。汪如宾道，那怎么向祝团长交账啊？四个中队长面面相觑。
祝敬斎又道，刚开走的保安团团长和欧本惠是啥关系知道吧？都晓得是他侄儿呀！沈祖垣道。那140师朱师长与欧团长啥关系知道不？众人摇头，都看着他。是拜把兄弟！你们想想，把他抓起来交给共产党，罪过就在你我。欧团朱师都在附近活动，假若得知消息回师巴山报复，不仅诸位性命堪忧，县民也会生灵涂炭。再说，民国这二十几年，革命党、红军、土匪、国民党、共产党，县政走马灯样轮换。鹿死谁手还未可料。这边政权、武装完璧归赵，只是跑了几个人。不算圆满也算成功吧！何必要把事情做绝嘞？一席话讲完，皆默不作声。
静场好一会儿，沈祖垣忧思道，就这样把他们放了总不行吧？祝敬斎笑笑，既然要放人，办法是想得出来的。都动动脑筋哦。一队长说，他队里有两个警察是欧本惠同乡，一直闹着要回家。又一队长说，下半夜派他俩看守不就两全其美啦！祝敬斎道，那我去转达大家的美意，顺便给他点路费，这事就成了。还有，既已达成共识，那就立个字据同担风险。随即找笔写了同意放人纸条，一一签字摁手印，然后他收起字条。第二天早上，接班的警察自然就报告关与守的都跑了。队长说，跑了算毬！我叛人人叛我，也是报应哩。沈祖垣讲，都是疏忽大意出的错！但胜利是主要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上午，起义队伍朝着县城逶迤而去。
董云松直到文革时方知这件秘事。做县府农业科长的沈祖垣被造反派打成重伤，他偷着去看他听到的。还说不该对他隐瞒至此。沈祖垣不久死去。想到他及参与人甚至自己后来的境遇，当初那事还有啥该不该对不对呢？后来，董云松觉得祝敬斎这人很值得玩味。他并非积极参加起义，却又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还是成果的重要分享者。建政后，他在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发言，首次将自己长期策动的起义，说成是解放大军横扫西南、威势赫赫促伪政府内部嬗变所致的和平解放。县委书记原西南服务团章政委听着很受用。他发言争辩却被批为表功、个人主义严重。祝被选为各代会副主席，按级别是副县，比他这个区级虚职强多了。要知道，他一度是该县最高主宰，曾把一个县政权完整地交给接受者。随着祝敬斎将女儿嫁南下干部副县长作后妻，儿子祝文鹏也当了县委秘书。就是这个祝文鹏，成为让董云松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论争对象。他把祝敬斎和平解放说辞写入书记讲话，又依据它整理为党史资料，最后载入县志形成定论。生生地将他创造的起义事实改变了。祝敬斎历经政治运动相安无事，临到1966年初眼看要被触及，他却溘然长逝与世无争了。享年80应该是寿终正寝吧。而积极参与起义诸君均不得善终。唉——想起这些，董云松只能是一声长叹。
董云松从那片待拆房屋收回视线，又往对面的县委大院走去。几棵粗大的黄葛树还是当年模样，甬道两排冬青，楼间夹着花坛草坪。县府衙门早已灰飞烟灭，三幢建于70年代后经改造的机关办公楼也已废弃不用，空空荡荡立在那里等待上面拨款重建。这里见证了他曾经的人生辉煌。
董云松12月11日在前河区开完群众大会后，腰挂小手枪，由余志林、鲁庆仙、余其生等人陪同，下午到蓼草乡看望那些被缴械的湖北人。夜宿晨起。一行人赶往县城。黄昏时分抵达。街有标语，行人稀疏，商铺食店照常营业，秩序井然。县政府设了双岗，门口没有挂牌。听说特派员一行到了，祝运候、沈祖垣、几个队长、职员一齐出来迎接。是夜，董云松率众慰问警察大队和自卫团，欢迎他们投入人民阵营。之后召开临时政府筹备会。
12月13日上午，正式开会成立巴山县临时人民政府。在原县府会议室，长条桌上首坐着董云松，身后站着短枪卫兵。祝运候、余志林、鲁庆仙、沈祖垣、汪如宾、祝敬斎、余其生和十几名被邀各界代表分坐两边，下方两名政府职员做记录。祝运候首先报告武装起义情况，宣布旧政权已被推翻。接着，董云松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诞生，巴山也应本着政治协商精神建立临时政府。我现以中共云开特支名义推荐两名县长候选人——祝运候、汪如宾。请大家选举！但祝运候再三推辞，说自己年少才疏不孚众望，还是老成持重的汪如宾合适。最后，董云松提议，汪如宾为县长，祝运候为副县长。行举手表决。除被选人外，全场齐刷刷地举起手。
接下来召开临时政府第一次会议。决定了以下事项：一是将原警察二、三中队和自卫团合编为解放总队，汪县长兼任总队长，沈祖垣任副总队长；原警察一中队改为警察所，石华才任所长。二是宣传解放，安民告示，封存档案，清理物质，维持正常生产生活秩序。三是任命各乡乡长和乡自卫队副队长，县里派人到乡接洽联系工作。四是向湾州军管会通电起义成功；派董云松、祝运候等5人赴云开向党汇报。是日，临时人民政府挂牌办公。这一天，无论是社会认可还是自身衡量，董云松人生价值都达巅峰状态。
喂，老伯找谁？星期天哩！这里平时也没人上班啊！左侧院内走出个服务员模样的女孩，可能看他怪怪的装束和发呆的神情才问的。董云松向她点头笑笑，嘴说就看看，不找哪个。女孩往大院门走去。他这才看到小院门楣上“县委宾馆”四个红字。哦——这不是那时县府客房所在地么？记得紧靠城墙。西南服务团的接收大员们就住这里。
12月16日，新政府的5人汇报团出发了。天降大雪，山路难行。历经5天艰苦跋涉，走到了云开县伴月乡前约50里的一个名叫苦草塘的地方，遇到了前往巴山接管政权的西南服务团一部50来人。这个会合地地名，似乎冥冥中预示了董云松后来命运。当时，一群杂色武装人员迎面而来，董云松开始一愣，但接着看见走在前面的熟悉面孔——游光泰。啊······喔，你们来了呀！董云松领着4人欢叫着跑过去。和游光泰紧紧拥抱在一起。游光泰把章政委、李副县长、蒙部长等领导和他互相作了介绍，一一握手寒暄。随游光泰一起领路的还有云开特支的两个党员。汇报团、服务团合成一股，顶风冒寒向巴山开拔。这一路胜利进军走得消停，400多里走了6天才到县城。沿途锦鸡、前河、蓼草、罗庙皆有夹道欢迎。但几天同行摆谈，董云松已敏锐感觉到，接收团和地下党是两张皮。
不出所料，27日黄昏刚到，晚上蒙部长就把云开特支4个党员召在一起。蒙部长对董云松道，你们几个的党籍我们承认，但你发展那5个党员不予认可。要以大局为重，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形势紧迫，我们明天就与临时政府交接。县委安排你们去几个边远乡调查农民经济状况，写成材料供我们即将展开的土改运动参考。各位都是党员，请服从组织纪律。似兜头一盆冷水，董云松身心凉透。其余3人也像霜打的茄子样。深夜，董云松沮丧地分别给祝运候和鲁庆仙讲了蒙部长意见，并请鲁兄转达其生、显周、香甫。要他们莫灰心争取重新入党。二人默然低头。董云松苦笑无语。
翌日，巴山县人民政府正式建立。西南服务团李副县长任县长。汪如宾任民政科长。祝运候任文教科长。余志林任卫生科长。沈祖垣任县大队副大队长。章政委为县委书记。县委领导是由湾州区党委原先定好的。章政委、李县长一干人等开始忙于各项接收事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