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的脊梁
陈传龙
一
在中国几百种戏曲中，堪称俊彦的有五大剧种，京剧、评剧、豫剧、越剧和黄梅戏。豫剧，顾名思义是河南省的代表剧种，唱腔大气，韵味醇美，吐字清晰，生动活泼，以其高度的艺术性和广受欢迎度创造了多项中国第一：观众第一，超过国粹京剧的观众数量；观众流布面第一，从内陆到边疆，从草原到沿海，豫剧迷无数；剧团数量第一，专业剧团300多个，民营剧团不计其数；剧团分布面第一，全国34个省市自治区都有豫剧团，宝岛台湾亦不例外；从业人数第一；访问国家最多的地方剧种，先后在法国、新西兰、德国、美国、泰国等三十多个国家演出，被西方人赞为“东方咏叹调”“中国歌剧”……种种殊荣非其他地方剧种能望其项背。二
说起来可能有人不相信，就在几十年前，豫剧还是鲜为人知粗俗不堪上不得台面的小剧种，“豫剧”的名字仅仅是建国后定下来的。那么，是什么力量促使豫剧狂风暴雨般崛起呢？又是谁在豫剧演化进程中扮演扭转乾坤的角色呢？出名之前的豫剧极其弱小，弱小到连统一名字都没有，土梆戏、河南梆子、河南高调、河南讴、讴戏、高腔梆子、靠山吼、靠山簧、大夸戏，等等，不同地域对它有不同的称呼。土梆戏上不得台面，进不了城市，只能在农村庙会上露露脸，笼络几个观众，挣得几个糊口的铜板；土梆戏又是寂寞的，寂寞得无人问津，以至于戏曲史专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确定诞生时间，只能推测诞生于乾隆年间。退一步来说，即便从乾隆元年算起，满打满算也不足300年。作个横向比较，徽剧发端于元末，昆曲诞生于明嘉靖年间，秦腔在明万历年间成熟，黄梅戏的源头可追溯至唐代，明代已经蔚然成风……土梆戏在诞生后的近二百年里，一直辗转于乡村、庙会、春祈、秋报、迎神、赛会之类的场合，演出舞台相当简单，几条板凳拼接个台面，木板搭起简陋的台子，或者就地取材，利用随处可见的土台子，故而又称“野台子戏”。土梆戏最风光的演出不过是被乡间土豪召去，为娶媳妇嫁闺女助兴而已，唱三天能让戏班老板炫耀三年。人往高处走，哪个戏班子不想进入城市进入大戏院呢？问题是都市人根本看不起丑陋的土梆戏，在河南省会开封，稍有脸面的人物都看阳春白雪的京剧，只有底层人士才看下里巴人的土梆戏。沦落于污泥之中的土梆戏怨不得别人，先天不足多矣，以打情骂俏吸引眼球，以卖笑寻欢取悦观众，以公子遭难引发兴趣，以小姐养汉猎取好奇，粗俗不堪，老生常谈。至于唱词，连通俗都说不上，完全是一副庸俗、浅薄、卑陋、龌龊的嘴脸。为了引来观众，为了赚取铜板，班主不惜低三下四讨好观众，演员甘愿自毁尊严奉迎看客，深陷污泥不能自拔。如此弱小、寂寞、粗俗、丑陋的小剧种，为什么能在极短时间内飞跃而起，跻身全国五大剧种呢？然而，这个人却鲜为人知，不要说普通观众，即便不少豫剧迷、票友甚至专业演员也未必听说过他。三
考鉴中国五千年历史，多数艺术形式皆发端于民间。诗的源头为《诗经》，曲折盘桓几千年，到唐代终于抵达巅峰；词在民间产生，在民间流行，曲曲折折跋涉几百年，直到宋代才坐上文坛第一把交椅；游牧民族建立的元朝，常被后人讥为野蛮统治，但元代文化并不是荒漠，因为有杂剧，元杂剧为古典戏曲奠定了基础，成为各种戏曲艺术不可逾越的典范；小说亦然，四大文学名著至今无人超越，《红楼梦》更是享誉世界，衍生出独立而显赫的学问，红学。不管哪种艺术形式，总要有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加入，提升档次，注入活力，才能形成经典的艺术形式，否则，还没有走出无边无际的荒漠，还没有完成华丽转身，就被粗砺的狂风吹枯了身躯，埋葬于茫茫无尽的黄沙之下。戏曲概莫能外。罗戏有悠久的历史，被誉为戏剧的活化石，曾经广泛流传于河北，清初传入河南汝南。明代末年，汝南产生一个新剧种，卷戏。罗戏擅武戏，卷戏擅文戏，为达到文武兼备的效果，两个剧种经常同台演出，称为“罗卷戏”。罗卷戏曾经是汝宁（今汝南）府一带最广泛最活跃的剧种，每每演出，万人空巷。日升日落，月圆月缺，罗戏和卷戏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没落，难兄难弟同病相怜，相互扶持，仍然没能摆脱衰萎的悲惨命运，先是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旋即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其说是莫大的荣耀，不如说是无尽的悲凉，曾经的盛况只能在记忆中寻觅了。罗戏卷戏的命运是不少剧种的缩影，有的剧种更悲惨，连干巴巴的名字也未曾留下。如果按照原有轨迹发展下去，土梆戏不会比罗戏卷戏的命运好到哪儿去。正当土梆戏在庸俗的泥潭里苟延残喘时，在衰微的沼泽里苦苦挣扎时，有个年轻人闯了进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广泛学习其他剧种的优点，注入生机勃勃的活力，将几尽绝望的土梆戏拉出泥潭，使土梆戏有了脱胎换骨的沧桑巨变，迈上了欣欣向荣的康庄大道。土梆戏遇见樊粹庭是幸运的，从下里巴人的泥沼飞速跃进阳春白雪的殿堂；樊粹庭遇见土梆戏也是幸运的，成为土梆戏历史上前无古人的里程碑人物，让他在博大精深的戏曲百花园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筑起一座巍峨壮丽的高峰。四
樊粹庭生于1905年，河南遂平人，1919年考入开封留学欧美预备学校，1923年修业期满，进入河南最高学府河南大学，1929年毕业，获硕士学位。求学期间，樊粹庭把精力用在戏剧上，演话剧，学京剧，拜京剧名人为师，结识戏曲名流，悉心研究中国戏曲表演艺术，登台演出《张松献力》《搜孤救孤》《捉放曹》《女起解》等。同时，还学习戏剧课，攻读戏剧名著，选修美籍教授讲授莎士比亚戏剧英文原著，为日后投身戏曲改革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最高学府的高材生毕业了，立即被任命为河南省教育厅社会教育推广部主任，兼任戏曲委员会负责人。此时的樊粹庭是政府官员，端铁饭碗，吃皇粮，高枕无忧，可以动动笔动动嘴应付了事。但樊粹庭不是混饭吃的庸碌之辈，他以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责任感自居，决心担当起土梆戏改革的急先锋。要改良土梆戏，首先要了解土梆戏，他奔走于开封周边各个野台子剧场。可以想象，这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啊，从头至尾地看，一场接一场地看，没完没了地看，有着高深修养的樊粹庭看的不是高雅艺术，而是粗俗浅陋的土梆戏，不是获得精神享受，而是对视觉、情感和精神的无情摧残！自古成大事者皆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信心和毅力，他咬紧牙关，吃常人不能吃之苦，忍常人不能忍之痛，硬着头皮连看两个月的粗俗戏。他清醒地意识到，仅仅在省会看几场土梆戏不过是瞎子摸象，井蛙观天，要想窥视土梆戏全貌，就要在更广阔的范围进行全面了解。从1931年到1934年，他走县城，赴乡村，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赶庙会，奔迎神，饥渴交迫，风餐露宿，这又是一项常人不能吃之苦也。他用三年时间几乎跑遍全省各县，经过广泛调查，全面掌握了土梆戏在农村的影响、上演剧目、戏班、演员等情况。调查结束后，他向省教育厅写出详细的土梆戏改造建议，但时局混乱，人心惶惶，改造建议不可能得到实施。信心坚定的人从来不会被暂时的困难吓倒，他决心甩开膀子自己干，通过集资方式，创建了豫声剧院，这是全省第一个专业土梆戏剧院。创建不久，他就尝试对舞台和演出进行改革，为日后大马金刀地改革积累了经验。为了全身心投入土梆戏改造，他毅然决然地辞掉公职。这又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气魄。要知道，在民国时期上大学的人微乎其微，能在政府部门担任公职吃皇粮的人更是微乎其微，即便在今天，也没有几个人有勇气辞掉省政府公务员！我猜测，勇气是一方面，更大的决心和动力来自于他对土梆戏的挚爱，从当初看不起到改变观点再到深情挚爱，他的心已经融入到土梆戏的骨髓之中。不用说，辞职遭到了家庭、朋友的强烈反对，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任何障碍和困难都不能阻挡投身戏曲改革的坚定步伐！通过一年多的改革实践，他深切地体会到，要把土梆戏改造成一流的戏曲，就要站在更高的巅峰俯瞰群山，到大江大海中开阔眼界，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为此，他再次踏上了漫漫征程，从1936年到1937年，足迹遍及汉口、南京、上海、杭州、北平、洛阳、西安等地，观看了众多剧种。仅在北平就把“四大名旦”的戏看个遍，同时，还看了言菊朋、李万春、金少山、谭富英等三十余位名家的戏，并记下了详细的日记，从中学到了丰富的舞台表演技艺，学到了演员的手眼身法步和化妆技巧，并将其他剧种的水袖、扇子、身段、台步、指法等引进土梆戏，为土梆戏翱翔蓝天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五
对外在形式进行大刀阔斧改造的同时，樊粹庭还对内在本质进行雷厉风行的改造，可以说，对土梆戏的改造是脱胎换骨式的。我们知道，不管戏曲、话剧还是影视剧，都以剧本为基础为核心为灵魂，要排演一出好戏没有好剧本，无疑于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土梆戏自产生就不曾有过剧本，简陋的脚本是从其他戏曲里借用或移植过来的，演员根据剧情提示，凭借烂熟于胸的“戏串”凑成唱词和对白，临场发挥的随意性极大，无异于瞎胡闹。这种没剧本没导演没文化的现象普遍存在于各个剧种，因为从事戏曲的人多是文盲半文盲。著名作家汪曾祺在《京剧——没有文化的文化》中说，“京剧文化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文化。京剧原本没有剧作者……大部分唱词都很'水’。有时为了'赶辙’，简直不知所云。”要想让土梆戏上升为真正的艺术，必须有剧本。樊粹庭潜心创作的剧本《凌云志》，结束了土梆戏没有剧本的历史，搬上舞台后，好评如潮，连演数十场，场场爆满。除了创编剧本，樊粹庭还对舞台设计、演员表演、化妆、技巧、唱腔、声腔、武打、乐器、板式，剧团管理，等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使土梆戏从外表到内核焕然一新，气象万千。樊粹庭深知，改革不能片面追求阳春白雪，不能一味往高大上靠，也不能投权贵所好，土梆戏来源于民间，必须根植于民间，主要观众还是那些挑挑的，担担的，箍漏锅的卖蒜的，写戏排戏要以这些普通百姓为主，才会有永久的生命力。故事性和传奇性对观众有极强的吸引力，是戏曲的核心载体，戏曲的思想性、艺术性只有通过故事和传奇表达出来，才能让观众喜爱。他创作的剧本紧紧抓住故事性和传奇性，在不脱离普通百姓的同时，表达艺术和思想，寓教于乐，深受普通百姓欢迎。语言是演员和观众交流的直接方式，他在创作剧本时，力求通俗易懂，浅显明了，演员能懂，演唱流畅，一气呵成；观众能懂，明明白白，简简单单，台上台下交流畅通，演员和观众形成共鸣，演出效果非常好。剧本也好，表演也好，都要通过人来表现，万事俱备之后，他开始改造最棘手的“人”。演员几乎都有恶习，逛妓院，被包养，抽鸦片，傍权贵，不自尊不自爱，破罐子破摔，等等，针对演员的自身问题，他建立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和演员准则，制定了十八字团训，教导大家说，演员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人，唱戏是教化育人、净化灵魂的正当职业，演员应当受人尊敬，也应当自爱自重自尊。通过整顿，演员的素质提高了，信心坚定了，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表演之中，演出水平飞速提高。改造后的土梆戏不仅巩固了农村观众，而且吸引不少城里人观看，当时的《河南民报》报道，“被认为鄙俗粗俚不堪入目的土调儿，惹得全城如狂，万人称道的高尚娱乐。”就在土梆戏改造取得巨大成功时，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到了家门口，国难当头，还能不能埋头搞土梆戏？土梆戏将走向何方？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樊粹庭经过深思，毅然决定，以土梆戏为武器，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中。 六
卢沟桥事变爆发仅仅一个月，樊粹庭就将豫声剧院更名为狮吼剧团，从其变化可以看出，以抗战爆发为节点，他对土梆戏寄予的情感截然不同。早在抗战全面爆发前，他就敏感地预料到国家将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及时地创作出历史剧《涤耻血》。《涤耻血》取材于北宋灭亡、金兵铁蹄践踏中原的史实，以反对投降，坚持抗敌为主题，以古喻今，唤起民众，对宣传抗日起到了极大的宣传作用。樊粹庭博通经史，正史稗官野史了然于心，在紧扣时代脉搏的前提下，驾轻就熟地在兴亡相踵的历史时空中回旋，既尊重历史，又不囿于史家实录，创造性地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有机地统一在特定的戏剧情节中，塑造血肉丰满的角色，传达激昂亢奋的精神，鼓舞国人同仇敌忾，共同抗战。《涤耻血》首场演出便全场满座，群情激愤，观众多次鼓掌，高呼抗日口号。此后，狮吼剧团每到一地，首演均为《涤耻血》。《涤耻血》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各地纷纷邀请剧团去演出。1937年秋，应邀去河南宁陵县义演，万人空巷，一票难求，买不到票的观众徘徊在剧院之外，久久不愿离去。演出结束后，所得款项全部购置棉衣送给前方将士。剧团返回途经商丘，被当地民众拦截下来，义演三天，同样万人空巷。除《涤耻血》外，樊粹庭先后创作了《凌云志》《义烈风》《柳绿云》《三拂袖》《女贞花》《霄壤恨》等，这些剧作都有一条主线，以史为鉴，以古讽今，坚强不屈，奋起反抗，感召国人积极投身抗战。开封沦陷后，樊粹庭带领剧团和演员辗转于南阳、内乡、洛阳，最后抵达西安。随着时局急速恶化，生活难以为继，演员纷纷离开剧团另谋出路，狮吼剧团不得不解散……戏停剧本存，人去戏衣在，樊粹庭眼睛里充满热泪，内心在滴血！土梆戏的出路在哪里？还能不能为抗战摇旗呐喊？他常常呆坐于漆黑的夜色，任凭寒风拂面，任凭冰霜麻木神经……一个偶然机会，让他看到了漫漫长夜里的一丝曙光，西安街头有不少流浪儿童，如果教他们唱戏，即能让他们生活有保障，又能宣传抗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说干就干，他教收容儿童学唱戏，建起狮吼儿童剧团。狮吼剧团解散后仅仅三个月，狮吼儿童剧团就开始演出了，再次为抗战呐喊助威。救助儿童，善莫大焉；教一技之长，功尤大焉；宣传抗日，心系苍生，其善其功其德光照青史。七
在樊粹庭的汗水和心血浇灌下，土梆戏从众多剧种中脱颖而出，疾速成长为河南最大的剧种，建国后，唯有土梆戏有资格更名为豫剧，成为河南剧种的代表。
樊粹庭一生创作改编八十多部剧本，编排导演数百部传统与现代剧目，被称作“樊戏”，为戏曲史上极其宝贵的财富，被公认为“现代豫剧之父”，是豫剧现代化的第一功臣，是豫剧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如果没有樊粹庭的改革，就没有现代豫剧，没有豫剧今天的辉煌。
同豫剧创造的诸多第一一样，樊粹庭也创造了许多第一，第一位豫剧作家；第一位豫剧导演；第一位豫剧学校校长；第一位豫剧教育家；第一位豫剧高级知识分子；第一位确立以编剧导演为中心的排演体制；第一位为演员量身创作剧本的剧作家……
樊粹庭被誉为“现代关汉卿”“中原汤显祖”“中国莎士比亚”，他培养的200多位德艺双馨的豫剧人才，为豫剧在中原乃至全国的发展播下了火种。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吗？》一文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樊粹庭就是埋头苦干的人，是豫剧的脊梁。
八
对豫剧稍有涉及的人都知道几个豫剧名角，陈素真、常香玉、马金凤；知道几出豫剧曲目，《花木兰》《小二黑结婚》《穆桂英挂帅》；能哼几句豫剧名段，“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个不如儿男。”“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还知道《朝阳沟》进京演出，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和朱德在怀仁堂观看演出，接见演员……可以说，豫剧文化已经成为最有代表性的河南文化，渗透到了河南人的骨髓和血液之中。但是，若问起樊粹庭何许人也，别说普通观众不知道，就连一些票友、演员也不一定知道。我作为樊粹庭的家乡人，痴迷于地方文化研究，同样不知道樊粹庭，这不是非常蹊跷吗？樊粹庭的家乡遂平县关王庙潘庄，离我所居住的驻马店市区仅十余公里，我却不知道樊粹庭；为创作一部反映驻马店风土人情的长篇小说，我走遍全市近200个乡镇，却不知道樊粹庭；我收藏、阅读的驻马店地方文史资料和古今县志数百本，却不知道樊粹庭；我写过近万字的长篇散文，《源于驻马店的戏曲故事》《驻马店的戏曲演出禁忌》，不少报刊转载，收入《驻马店人手册》，我仍然不知道樊粹庭！直到2015年将尽，我去参加一个戏曲研究会，才第一次听说这个陌生的名字，回家后仔细翻阅《驻马店地区戏曲志》，才在最后的几百个人物简介里，看到对樊粹庭片言只语的介绍。那么，为豫剧发展起到巨大而决定作用的樊粹庭，为什么从大众视野里消失呢？九
旧社会，从事戏曲活动的人被称为“戏子”，视为下九流，清政府明确规定，士农工商四民为良，奴仆倡优隶卒为贱。民间有句顺口溜，“王八戏子吹鼓手，剃头修脚光腚猴，水旱窑子加小偷，还有杠子下九流。”下九流的人死了不能入祖坟。樊粹庭与下九流的“戏子”混在一起，不用说，被一些人看不起。樊粹庭毕业后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堪称上等人，却不顾身份与“戏子”混在一起，难道不是自甘堕落吗？外界的眼光倒也罢了，但樊粹庭不得不顾及家人和乡亲的眼光，这是最严厉的目光，对他打击最大，也最能显示他的坚强毅力。想当年，樊家出了大学生，轰动方圆几十里，整个县城都知道，父母脸上有光，亲戚乡邻脸上有光。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荣耀乡里的好学生，却与“戏子”打得火热。父亲听说后，多次写信劝阻，他不悔改；父亲亲自跑到学校，当面训斥，他还是不悔改；父亲断绝了资金供应，他仍旧不悔改；父亲威胁要与他断绝关系，他依然不悔改；最后，绝望的父亲只好在省报上刊登声明，断绝父子关系，樊粹庭永远不能进樊家祖坟！即便这样，也没能动摇樊粹庭投身戏曲的坚定决心。父母羞于向人提起这个曾被人仰视又被人蔑视的儿子……家乡人也以这个著名的“戏子”为耻辱，不承认樊粹庭是他们的乡亲……樊粹庭再没回过家乡。他何尝不想回家乡？家门前有荷塘，荷花开了，粉红，深红，洁白，蜻蜓立在花顶上，他和伙伴戏游于碧绿的荷叶之下，头顶荷叶，捉小鱼，追野鸭……醒来却是一场梦，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再没能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看看戏水的池塘，尝尝脆嫩的莲蓬……解放后，樊粹庭远离故乡，定居西安，天下太平了，可以全心投入戏曲事业了，但是，他仅仅创作了几个剧本，就被斥为“右倾落后”被迫离开剧团。更为可悲的是，在家乡河南，无端对樊戏进行批判，禁演樊戏……命运就是如此难以捉摸，樊粹庭用毕生精力追求的事业，到头来却不得不分道扬镳，他的心再次流血……1965年的最后一天，樊粹庭去剧团领取退休证，露出久违的笑容。当天深夜，新年的第一缕曙光还没照临大地，他就撇下了深爱的豫剧，合上了疲惫的双眼……从此，现代豫剧之父从大众视野里消失了，没人知道樊粹庭，没人知道樊戏，没人知道樊粹庭对豫剧的贡献……不知道樊粹庭并不妨碍豫剧的蓬勃发展，豫剧在他规划的道路上以狂风巨浪的威猛之势席卷全国，名扬国外。十
经过有识之士的呼吁，在樊粹庭的家乡建立了樊粹庭纪念馆，树立了樊粹庭铜像，打造了樊粹庭豫剧特色小镇，获得了“河南省豫剧之乡”称号，举办了“樊粹庭杯”演员选拔赛，撰写了多篇研究论文，在樊粹庭的故乡堂而皇之地立起“豫剧改革先锋樊粹庭故里”石碑……樊粹庭播撒的种子已经绽放鲜艳的花朵，结出累累硕果，古老而年轻的豫剧在世界文化舞台上正在大放异彩，为河南经济发展奏响黄钟大吕，为强国自信提供更深沉更持久的文化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