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立娟：读诗忆父

读 诗 忆 父

山东 贾立娟

　　夜里读到元好问的七律《别程女》，怦然心动，感触颇多。

　　“ 芸斋淅淅掩霜寒，别酒青灯语夜阑。”夜阑更深，室外寒霜凄凄，秋叶瑟瑟，室内灯影摇摇，家人围坐。原来元好问的长女明日便要远嫁他乡了。老父亲面色严肃，向子侄辈交代送亲事宜。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嘱托新妇规矩。但路途遥遥，命运渺渺，纵使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心底的挂念。

　　古语称女子出嫁为“归”，大概是说婆家方为归宿。正如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子一旦出嫁，从此即是“婆家的人”。普通女子甚至连做女孩时的姓名也要被隐去，而冠以夫家姓氏。元好问称即将嫁到程家的女儿为“程女”，真是令人唏嘘感叹啊!

　　诗人写到“生女便知聊寄托，中年尤觉感悲欢”。乖巧可人的女儿给诗人带来天伦之乐，但在诗人眼中女儿总有一天会成为“客人”。虽然一个“聊”字明示了做父亲的早有心理准备，却只有在人到中年不得不面对离别时，才猛然醒悟自家有女已长成，离别之日越来越近了!

　　诗书之家对子女自是悉心栽培。“松间小草栽培稳”，诗人的口气很自谦，但做父亲的自豪却也难以掩饰。“掌上明珠弃掷难”，则直言自己对女儿的珍视和难以割舍。“弃掷”二字虽是比喻，但也道出诗人内心的酸楚：为人妇，为人媳，从此以后女儿不复有随意归宁的自由。更何况“明日缑山东畔路”，此一去山一程水一程，山高水远，“野夫怀抱若为宽”?叫我怎么放心得下?“野夫”是诗人自己的谦称。元好问情到深处，一派真诚，一扫传统文化里父亲角色古板的印象，令人感动。

　　默默品读这首《别程女》，忽然想到我的父亲，百感交集。

　　我结婚时正值隆冬。拨开记忆的迷雾回望，结婚前一天的细节里竟然找不到父母的影子，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当时他们是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竟然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自己在婚纱摄影店化好了妆，盘起了发髻，闺蜜陪着我回到了家。当晚姨妈也来了，之所以记得姨妈，大概是因为过后她这样描述我：你这孩子心可真大，倒头就那么实扑扑的睡着了，后脑勺的发型都压扁了!我听了哈哈傻笑。如今回忆起来当时的我活得多么没心没肺!

　　我的父亲不会写诗送我。我也不记得他特意嘱咐过我什么，我更是没想过爸妈当时的感受。日子就这么粗粗拉拉地过下去，直到我结婚七年后，父亲突然病逝。开始我尽量避免想起他，更不敢和别人谈论他，因为怕控制不了情绪，崩溃流泪。过了好久，我才终于敢翻看过去的照片。有一天我突然从早已看过很多遍的那张照片上，体会到了被我轻易忽略的东西。那是我结婚当天在老家院子里照的一张全家福。我身穿大红色的新娘装，鬓上斜插一朵红玫瑰，眼神明亮，满面春风。新郎自然也是春风满面。但是父亲母亲弟弟他们紧紧地抿着嘴，竟然没有一丝笑意。父亲甚至还微微皱着眉头。虽然我是庄户人家的女儿，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可是父亲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也是“掌上明珠弃掷难”!

　　虽说我有工作，经济上可以独立，但在父亲心目中我大概也是属于婆家的人了。也许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宠爱的女儿能否胜任新的人生角色，能否获得公婆的认可。犹记得，我在医院剖腹产下儿子，父亲当着我公婆的面无比欣慰地说“天遂人愿啊!”现在想想，其实父亲对于我生儿生女本无所谓，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之所以说那句话，是因为考虑到我丈夫是独生子，而我只能生一个孩子(那时还没放开二孩政策)，他生怕我生了女儿会受公婆的气。所以我生了儿子，他比我还要高兴。如果生的是女儿，只怕他也会说“野夫怀抱若为宽”了。可是光阴流转，我的记忆却更加分明：我从手术的麻醉药力中苏醒，睁开眼睛，看到匆忙赶到医院的父亲和母亲，站在床尾一言不发地关切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父亲甚至眼含泪花!当时的我只顾了自己的伤口疼痛，多年以后才突然醒悟，父亲是多么地爱我。唉，父亲!当我懂得您深沉爱意时，您已经弃我而去了!我来不及报答您一毫一分，每念及此我怎能不愧悔不已!

　　由元好问到我的父亲，我不禁感叹：天下的父亲，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凡夫俗子，对子女的爱都是那么真挚深沉。父爱，人类这最本真的情感，自古至今，千年不变!

作者简介

　　贾立娟，山东德州人，一名普通教师。喜欢读书，写作。希望能借此平台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