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他
山东德州 橘子
森森咖啡厅来了俩奇怪的客人，一老头，一老太。他俩的年龄估摸着没九十岁，也得八十多了。老先生挺硬实，身材微胖，可能是衰老的原因，肚子松垮垮地垂到了裤裆上，看不到裤腰带，当然，也可能根本就没系裤腰带。脑袋尖尖的，大部分地方都是光秃秃的，只有耳朵尖至后脑勺的外围还有半圈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毛，这发型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如果戴顶帽子的话整体效果可能会好一些，但很显然，他并不在乎这些。身边的老太太状态不是太好，身体干瘦，颤颤巍巍，像一棵风干了的玉米秸，风一吹就倒，幸亏她拄着根银白色的拐棍。老爷子紧贴着她，几次想架着胳膊搀着她，可老太太身子一拧，嘴一撇，眼睛一瞪，吓得老头光伸着胳膊没敢动弹。
老太太一步一摇地走进咖啡厅，店里播放的汪峰的摇滚乐的咚咚声和她那根包着铁皮的拐棍头与地板砖接触发出的咔咔声一互一应，倒是挺和谐。她坐在了东侧靠窗子的圆形桌前，老先生满脸堆笑，欠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老太太又瞪他一眼，他嘿嘿两声，反而坐的更踏实了，整个屁股都压在了软皮凳子上，松垮垮的大肚子很舒服地摆放在两腿之间。自打这俩人进门，新来的服务生小美眼珠就没离开他们，领班桃姐用胳膊肘捅咕她一下:“看傻眼啦!”，小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俩人挺有意思!”“这俩活宝啊，是咱店里的常客，他俩是两口子。你别看老爷子现在对老太太哈巴狗一样献殷勤，听人说，他年轻那会儿混事儿没少干，风流成性。那年和一个小寡妇好上了，老婆知道后又哭又闹，就差喝药上吊啦!男人一旦犯浑简直就不是人了，后来干脆和小寡妇俩人私奔了，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可怜他老婆正怀着孕呢!啧啧啧!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养孩子养家，后来，老头又回来了，据说是浪子回头啦!”，“他老婆原谅他了?”“不原谅又能怎么样，看在孩子的份上呗!或许真的是因果轮回，现在老了，老头反倒离不开老伴儿了，可惜去年的时候老太太得了老年痴呆症，不认人啦!智商和小孩儿差不多，专爱来热闹的地方，咱这咖啡店三天两头儿来一趟……”。
听完这番话，小美又朝店东侧的窗口处望去，老太太从顺手拿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一副黑框老花镜，哆哆嗦嗦地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戴了几次都没戴好，不是戴在了鼻子下面，就是镜腿没卡在耳朵上，老爷子几次欠起身子，伸着胳膊想帮忙，老太太又是眼一瞪，老爷子嘿嘿嘿地笑着坐回了原处。眼镜终于戴好了，老太太捧着价格表看起来，小美赶紧走过去，“先生，太太，请问二位需要什么?”“我不认识他，不要和他坐一块儿”老太太噘着瘪了的嘴唇，像孩子一样赌气地说，老爷子看了眼小美，又看了眼老伴儿，“嘿嘿，好，好，我坐那个桌可以吧!”，他站起身，随即坐在了老太太对面的桌子前，脸正对着老伴儿。俩人各点了一杯鲜果奶茶，老太太好奇地看着咖啡厅里的陈设，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少女般欢喜的光彩，就好像她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景致一样。老先生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伴儿，当然喽!当他碰到那束敌视的目光时，赶紧温驯地低下了头。
一个小时后，老太太喝完奶茶站起身，拽一拽身上的羊毛衫，把那顶酒红色的软帽戴在头上，抓起小布包，拄着拐棍，伴随着哒哒哒的不知是音乐声还是拐棍头铁皮的敲打声，一步步向门口走去。老先生也赶紧站起来，等到他结完账的时候，老太太刚好挪到门口，于是又出现了刚开头的一幕，一个伸着胳膊想去搀，一个拧着身子不让扶，俩人出门向北走了。
七夕节这天，咖啡厅里的客人格外多，一对对年轻的或者年老的情侣重温着难得的浪漫和温馨，店里的布置也很应景，柔和的灯光，舒缓的音乐，吧台上一大桶鲜红的玫瑰花，桶壁贴着上几个红字:十元一枝。那老两口又来了，老太太还是拄着拐棍，坐在东侧靠窗户的位子上，老先生依然被她撵到了邻桌。喝着奶茶的时候，老先生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吧台上看，他几次想起身，但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又坐了回去。大约半小时后，他终于站起来走向吧台，“先生，您需要什么?”小美问，“闺女帮我个忙吧，我买枝玫瑰花，你帮我送给那个老太婆，帮帮我吧”，小美看着他一脸的诚恳，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神情，点头同意了。“太太，今天是情人节，店里送给客人的玫瑰花，请收下”，“谢谢，谢谢”，老太太捧着那枝花，幸福得像个纯情的少女，时不时地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花香，对面的老先生调皮地冲着小美吐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
深秋后，天气逐渐转凉，小美突然感觉到那对老夫妻好久没来店里了。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一扇扇大玻璃窗照进来，映在墙上，投射出一道道斜斜的影子，这种时候会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小美伸了个懒腰，这时店里进来一个人，佝偻着腰身，戴着一顶黑色的窄沿礼帽，黑色的皱皱巴巴的毛呢大衣，他一进来连同门外的冷风一块儿带了来。待他摘下帽子，小美才发现是那位老先生，但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了，整张脸都在夸张地下垂，褶子压着褶子，就连眼皮和嘴唇都耷拉着，像沙皮狗似的。岁月像魔法师一样，短短几个月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精力和活力，剩下的只是一具会行走的衰败的驱壳。
他木讷地走到昔日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帽子放在桌子角，要了两杯奶茶，一杯摆在自己跟前，另一杯摆在了对面，然后整个画面就沉默成了一幅中世纪的画像。窗外最后一抹淡黄色的光晕照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孤独和凄凉了。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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