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名发：我的五娘

我 的 五 娘

安徽怀宁  徐名发

　　2020年，农历庚子，注定是一个令人不能忘却的一年。年初，全球暴发新冠肺炎瘟疫，心受惊恐。年中，长江全流域生发特大洪水，老家遭灾。岁暮，我最尊敬的长辈五娘逝世，令人悲伤。

　　五娘是家族父辈中，最后一位健在的亲人。她虽九十高龄仙逝，但我依然难过，心境久久不能平复。她老人家的一生是历经坎坷饱经风霜的一生，是勤劳俭朴任劳任怨的一生，是善良达理和亲睦邻的一生。在她百日祭来临之际，想写篇文章，以表达我对这位年尊辈长老人的敬念。

　　五娘即我的婶婶，名叫谢根香。我父亲兄弟多，长大成人共有5位，他排行老二。嫁给五佬(叔)荣干的婶婶，按老家习俗，我叫她五娘。我出生时，五娘已是3个孩子的妈妈。小时候的印象，五娘个子适中，面庞清秀，五官端正，称得上一位很好看的小媳妇，做事稳重、干练。那年月，五佬家与我家房屋共扇，他家位于北端，屋顶半瓦半草。直到1964年，五佬在族侄传智家西边，筑坝挖矶平基，建了亮六间房子，两家才分开来。

　　五娘的一生历经苦难。她出生的年代纷乱，哀鸿遍野。她原生于本县洪铺镇谢家，姊妹中排行第二。因家里人多，生活困难，将她作为童养媳，让同乡孙家坂甘家抱养。因甘家男孩幼亡，后来便嫁与我五佬。婚后本以为有了幸福生活，但命运让她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

　　五娘共生育了四子五女。那年景，生活艰辛，6年时光中，疾病先后夺走了她3个孩子。先是长子和二女儿幼亡，接着是比我大一岁的三女儿翠苗，8岁时某天发高烧，翌日便骤然而亡。堂姐翠苗的死，让五娘肝胆俱裂。“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清楚地记得，当我父亲用四块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将翠苗姐那幼小的尸体装入时，五娘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时隔9年，五娘心里的创伤渐渐弥合，五佬却忽然患上重病。我大哥名世接他到上海部队医院多方救治，终是无力回天,回家待寿。正值英年的五佬怎么能舍得撇下五娘和孩子，在他还能下地行走时，拖着枯蒿身躯，披着一件黄军大衣，双手抱着个泥“火球”，目光呆滞，在我和他家门口之间来回不停、有气无力地走着。五娘则倚靠家门框上，默默无语地看着五佬，任泪横流。

　　一日，父亲搭信，将住校念书的我唤回家，说有人给五佬出了一个方子，用壁虎煨大枣可治五佬的病。因家乡洪铺镇上没有枣子买，家人商量让识字的我去县城石牌镇买枣子。次日，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动身赴县城。临行前五娘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红薯，说路上饿了充饥。我家距县城有20多公里远，那时没有车子，只能徒步。我是平生第一次去县城，父亲如不是要摆渡走不开，是不会让我去的。他把我送过渡口后，嘱咐了一通，告诉我沿着皖河岸边的同马大堤一直往西走，见到一座大桥就到了，县城在桥的南头，快去快回。我疾步而行，在经过一“Ω”形堤段时，为赶时间，我抄直下堤去穿越一段河弯芦苇滩。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停步回头一望，芦荡寂静，只有我一人呀!疑惑中举步再走，又闻身后有人跟着。回身再看，还是无人呀!顿时吓的冷汗直冒，站在原地不敢动。怎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慢慢地明白了，原来脚下是沙滩，人在沙子上快走，当后脚离开沙子时，搅动的沙子声音复传回来，仿佛后面有人走来……中午时分我赶到了县城。那时光，物资极度匮乏，我把城里所有商店都找遍了，找不到一颗枣子。见日已西沉，我只好失望地离开了县城往家里赶，到达家河边渡口时，天已黑。父亲守在渡口，看到对岸埠头上有人，立即撑船接上了我。我一上船就直接躺倒在舱板上，连续步行十多个小时，脚上磨起多个血泡，累的不行。五娘在家门口看到渡船靠岸，料想是我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跑到河岸来接我，当看到我两手空空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心中明白，她把五佬生存的一线希望寄托在那枣子上。

　　1974年初春，家里又带信到学校，让我请假回家。我揣测可能五佬要走了。下午到家，我一放下书包，就去了五佬家，五娘领我到五佬床前。此时，五佬已气若游丝，头脑尚清醒。他将冰凉、清晰可见指关节骨头的手伸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发侄你书念好，将来出息了，要把毛(即堂弟少华)带出去……我点点头，面对如此凄惨场景，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五娘则跪伏到五佬身边，捏着他的手，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那年，堂弟少朋才7个月大，我母亲抱着，看到妈妈哭，大人们哭，他盲然跟着哭，全家都哭翻了天。当天夜里，五佬极其不舍地、在满屋的悲怆声中撒手走了，终年48岁。

　　五佬孩子多，加之治病花费，家中没有钱买木棺。五娘只得请族侄名忠带着传贵等人，去县城买了个水泥棺材，长途跋涉拉回来，入殓五佬。三年后，五佬遗骨下土安葬时，五娘认为水泥棺不能入土为安，攒钱又给五佬换了木棺。

　　后来，五娘在自家门前坝头上种了棵土枣树。想必是她对当时五佬要枣子入药，却买不到枣子的困境，无法释怀之举。

　　1992年，我所在部队恰巧去家乡征兵，托人将堂弟少朋征到了海军部队，他士官服役期满后，转业到宁波市工作，圆了五佬的遗愿。

　　日子到了2002年，五娘的三儿三女相继成家，生活已经好起来时，突然又遭不测。家中顶梁柱，她42岁的大儿子少华，被病魔无情掠走，留下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人生最无奈的不过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面对晚年失子悲惨境况，五娘似乎认定自己命苦，欲哭无泪。她强压悲痛于心底，劝慰儿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生死由命，别太悲伤。有她在，这个家就不会塌。

　　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气节。五娘需要坚强，她一生走来一直很坚强。五佬离世时，大女儿翠凤已出嫁，大儿子少华才13岁，下面还有两儿两女，小儿子还不满一岁。一妇人抚养5 个幼小孩子，其艰难有多大，可想而知。有好心人劝五娘再嫁，或招夫入门。但五娘怕儿女们不适应、不接受而受苦，铁心不嫁也不招。她既当娘又当爹，里里外外一人独撑。大儿子少华曾提出休学，回家帮助母亲，五娘坚持要他念书，让他读完了初中。那时，大的农活如耕地，我父亲时常帮带着，栽、种、管、收则全是五娘自己张罗打理。每天只见她扛着锄头、挑着粪桶，奔忙于田地间，吃的多少辛苦难以想像，也炼就了她一身过硬筋骨，在她八十七、八岁时仍能挑着粪桶下菜地。因常年在日光里劳作，她那淳朴的脸颊被紫外线灼伤严重，红一块、黑一块，印烙着艰难岁月刻下的劳苦沧桑。

　　有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练就了五娘的胆子，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孩子们如有谁手被刀割了、树枝扎流血了、头脚碰破了……她都说没事的。她在墙壁上找个虫窝，把窝土挖下来敷到伤口上，神奇的很，还真的没出过什么事!

　　五娘在村子里还是很出名的义务“接生婆”。那年代，农村医疗条件很差，村里孕妇都在家中自然生孩子，就请五娘去接生。听说她接生只用三样东西，一把艾草、一个木盆、一把剪刀。女人要生时，先烧上一锅开水，将艾草放锅里煮，同时把剪刀也搁开水里面消毒。孩子出生时，她先用艾草水把自己的手洗洗，才去给产妇助产。孩子生下后，她果断地剪断脐带，紧接着用艾草水仔细地将婴儿清洗干净，用布裹起来放入摇蓝。尔后用艾草水将产妇身子清洗干净，喂她吃下两个红糖水煮的荷包蛋，再嘱咐一些注意事项，接生就算完成了。母亲曾告诉我，五娘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她生小儿子时，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家，突然要生了，自已给自己接生，从烧水到孩子出生、洗穿什么的，她独自一人完成。等五佬回家时，她头扎条巾，手抱婴儿靠在床上，笑唏唏地叫五佬过去看，说她又生了个胖小子。

　　五娘是什么时候学会接生的，无从知道。猜测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生孩子时，观察别人怎样为她接生，从中悟到的。加上她胆子大，敢于尝试。村子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大都是在五娘手上迎接了生命之初。五娘接生的技术牢靠，从未发生过事故，名声越来越大，邻村也时常有人来请她接生。五娘总是有求必应，而且都是友情帮助，从不索要报酬。后来农村医疗改善了，五娘才结束了她的接生活计。但在产后妇儿护理上，五娘仍可以给予一些经验性指导。五娘抽烟，我曾问她是怎么抽上烟的?她说，在陪产妇生产时，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味，恶心反胃。于是，她就尝试着用抽黄烟来压制，渐渐地染上烟瘾。后来，抽烟成了她后半生的喜好。我每次回乡，都给她带些各种牌号的香烟，她很高兴。拿着烟仔细看，说这个烟见过，那个烟没见过。还说我拿去的烟贵，好烟她每天只抽一支……

　　五娘不仅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而且温和通达。哪一家有事情，只要找到五娘，她都是尽心帮忙。在我的记忆中，从未看到五娘与邻里发生过激烈口角，既使出现矛盾，她也是细语轻声地表达。我想，这也是五娘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2019年10月间，五娘感觉胃部不适，去医院检查出是胃癌晚期，失去手术机会，医生说只剩下三两月的时间。五娘依然是不在乎的样子，乐观地面对。此间，我多次返乡，一方面帮村子谋划发展计划，另一方面也是想多见她几次。她每回见到我，都非常高兴，对我带去的滋补品有些寞视，喜欢我给她香烟。她很关心村子自来水什么通?通村水泥公路什么时候能修好?叫我催催村镇领导，搞快些。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走时能踏上一条平坦大道，不像她的人生那样布满坎坷。2020年9月间，水泥公路贯通，车可直达她家门口。她起先坐在门口看工人修路，心中欣慰，路终于要通了。竣工后，她让二儿子少青用轮椅推着她到水泥路上转了一圈，说她人感觉一下清新了许多，在有生之年还走上了水泥路。

　　时过一个月，10月29日早上7时许，太阳初升，五娘走了。她以九秩高寿，带着她极其艰难的又颇为平凡的人生经历去了仙国。我从宁波急忙赶回去为她送行，一踏入五娘家门口，看到枝繁叶茂的枣树下，落满如单粒花生壳般大小、红白色相杂的小枣。有人悄声告诉我，五娘走时的那天晚上，突起一阵狂风，把树上的枣子给刮了下来。我想，这莫是五娘走时，还对枣子曾留给她的伤痛忘不掉?我躬身俯望着玻璃灵柩中的五娘，她很安祥，似乎真正放下了所有。我泪满盈眶地跪在她的灵前，虔诚祈祷我亲爱的五娘，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有磨难。

　　难抑心中的悲痛，我写下《诉衷情令/哭婶母》：“风寒霜降菊花黄,弹泪故乡房。鹃啼泣婶仙去，慨怅望、九回肠。徐府汉，得根香，有担当。中年孀节，抚子含辛，帼国坚刚。”

　　每逢佳节倍思亲!五娘，今天是农历小年，适逢您离世百日，侄儿更加想念您!

　　谨以此文是为祭!

　　(2021年2月5日 庚子年腊月廿四 于宁波)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徐名发，安徽怀宁县洪铺镇石库村人。1957年12月16日出生。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航空兵部队服役20年，官衔至团级中校。转业后任宁波国家高新区(新材料科技城)党工委委员、组织部部长(人社局局长)、副巡视员。爱好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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