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呀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太阳照射的时光，一天天慢慢减少。新打的粮食就是好吃。这个大米熬的稀饭，黏黏的，香香的，一口气可以干掉四五碗。我曾经搞下去小半锑锅，得了一个“七碗半”的诨名儿。比起国外的那个“七把叉”来，我又差远了。那个苦命的穷孩子，肚大能吃出了名，才十来岁一顿起码能吃五六斤东西。可惜在一次吃饭比赛中获得冠军，站起身来领奖的时候，肚子胀破了，倒地就死翘翘。前车之鉴，我吃过七碗半稀饭，就用双手把肚皮兜着，生怕里面的肠子肚子挤出来。
夏至，二十四节气之一，太阳运行至黄经90°时为交节点，一般在公历6月21~22日交节。
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各地的白昼时间达到全年最长。
唯独新麦子做的面不好吃，涨势不好，丢进去一碗煮出来还是一碗。稍微吃多点儿，还容易“停食”，装在肚子里不消化，打起尸臭嗝来能熏走蚊子。满大街会做面条的人多，会拿味儿的人多。又会做面条又会拿味儿的不多，凤孃孃是其中最凶的一个。别个说吃她做的面条儿要小心，弄得不好要把舌条咬断。我忍不住又要交待几句，我家住在大昌镇凤凰村。一面缓缓的山坡，从白云山半腰拖下来，像一只凤凰要展翅冲天。我们村紧挨着古城，城里的人白些，我们凤凰的人黑些，城里的人腰杆儿细些，我们凤凰的人腰杆子粗些。“奶奶，凤孃孃呢？”奶奶是我爸爸的孃孃，我本来该喊姑奶奶的，一个佝腰驼背的小脚女人，一天也走不到二十里路。我的亲奶奶死得早，我没见过，就把这个当作亲奶奶了。奶奶就嫁在我们隔壁，一辈子就生了凤孃孃一个女儿，是要找一个上门女婿养老的。凤孃孃就是我爸爸的表妹，两家挨得近，又有亲嫡嫡的血缘，当然关系就不一般。奶奶的丈夫，那个龙家爷爷——我要喊姑佬大的，死得早，她屋里的事情我爸爸妈妈就多带了一只眼睛，也多操了一份儿心。还有，我们那儿不叫阿姨，也不叫姑姑，叫孃孃，而且是一声，老师说是阴平，很古的音。你听了，你会笑。我不怕，我要喊我的凤孃孃。水稻扬过花了，正是灌浆的好时辰。刚收的小麦还没来得及整利索，晒干后就堆在堂屋的角落里，草草糊糊的，一屋子毛糙糙的小麦味儿。大人们忙着在包谷田里打窝子，栽最后一发红苕。我还没得好多事，牵一只羊儿，早晚赶到坡上放一遍，中午就喜欢找凤孃孃。凤孃孃很白，比城里的人都白些，也比城里的人腰杆细些。皮肤像家里装菜的那个瓷盘子，上面有鱼，还有花。那个瓷盘，比我吃的土碗好看得不止有几十倍。是凤孃孃像瓷盘呢，还是瓷盘像凤孃孃？我歪起脑壳想。爸爸和妈都不许我动那个瓷盘子，我一伸手，就用筷子头敲我的手背：“不要脸，又想讨打？”猴鸡狗刨的我，每摔坏一个土碗，肥实的屁股就成为他们出气的地方。我就不明白，打烂了屁股是不是土碗子就会打回来，土碗子回来了是不是原封原样的。我又啷个舍得把像凤孃孃的盘子摔坏呢？想不通，我就杵在墙角。只要老汉儿在屋里一发牯牛阵，凤孃孃准会来。我们两家虽然都是土墙瓦房，各门各户，不像古城里的板壁屋一间挨一间，但声音传起来还是很清楚。“幺儿，又是啷个嘛？晌个又惹你老汉儿不高兴咯！”我本来没得眼泪水，遭凤孃孃一抱，闸刀就开了，又大又圆的豌豆子就滚出来。我硬是记住了，不哭出声来。男人家家的，总还是要脸哈。“奶奶，凤孃孃呢？我找凤孃孃。”奶奶耳朵背，不翻来覆去在她耳朵边吼几遍她听不清。妈和老汉儿到西坝棉花田去了，走的时候提了很大一搪瓷盅子三匹罐。棉花长得快，差不多有我高了，得抓紧时间掐顶心、打老叶，不然光长叶子和杆子，就是不开花结果。奶奶指指偏屋门。凤孃孃一个人的房屋，门上吊着白色的半边门帘。凤孃孃多半是在刷牙。听，有呼啦呼啦的声音，很小。凤孃孃的牙齿最白，香。大孃，兰孃孃，妈，她们的牙齿黑黢黢的，还有一股酸萝卜味道。凤孃孃每天刷三次，她不敢到外面刷就躲到屋里。凤孃孃你真胆小，我在院子撒尿都不怕，你刷个牙又怕哪个呢？明明比凤孃孃大，偏偏要喊姐，坡上来了狼，还不把人吃了？我不懂，我就笑。我讲给爸爸和妈听。“起码也要三转一响，外搭四十八条腿。不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爸爸和妈说。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栋哥说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四十八条腿，他数不出来。木匠要做几个月哪。我们家没得三转一响，只有二十几条腿。可爸爸每回挣了钱，偏偏拿去送给别人。啷个不置几条腿呢？妈说要还账。爸和妈吵架多半是为这个事。“早晓得你们家穷得舔灰，哼！”“那你走，你走噻！”妈没走，妈一走想回来恐怕有蛮难。爸爸呢，他还不是不想妈真的走。捉个蚂蚱，我都会用玻璃瓶子装着，何况这么大一个人，哪个舍得放起走呀？不晓得王家准备齐没得。王家在村的那一头。王家那个，奶奶和爸爸都不准我喊王爸。其实王爸不错，高高大大，会唱歌，会编鸟笼笼。他的力气也蛮大，一只手就把凤孃孃抱起来。奶奶和爸爸不准凤孃孃见王爸。凤孃孃在家喂了猪，洗了碗，就带我出去打猪草。一打打到河边边，一打打到天老爷杀了麻羊子。河边边儿黑，我怕。我往凤孃孃怀里钻，凤孃孃往王爸怀里钻。王爸要我喊他喊姑爷，喊了就有糖吃。凤孃孃就说，八字还没得一撇呢。说完他们就叹气。妈妈听说了学给爸爸，爸爸听说了学给奶奶，奶奶听说了，要打断凤孃孃的腿。真的，不是我说的，说了舌条儿上长蛆。凤孃孃不哭，也不闹，她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凤孃孃不慌，一连饿了三天。眼睛都脱了眍眍，天天还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做活儿。好说歹说，凤孃孃吃了秤砣铁了心。请了个媒人，凤孃孃终于和王爸道了喜。道喜你不懂哇，就是男方和女方正式定下来，噢，你们叫定亲。道喜最重要的是拿八字，生庚八字。八字一拿，你生是这屋里的人，死是这屋里的鬼。道喜后，王爸就不给我买糖吃，说我长大了要吃几多。凤孃孃还偷偷摸摸把卖茧壳的钱、卖草药的钱，塞给王爸。他们一见面就嘀嘀咕咕算，够几响了，够几条腿儿了。“凤孃孃，凤孃孃，你给我扎风筝儿！”凤孃孃原先给我说过，起风了就给我扎风筝儿。她会扎。蝴蝶，蜜蜂，老鹰，她就是不扎蜈蚣。正月就把龙灯耍，二月来把风筝扎。凤孃孃扎的风筝是全村最好看的，城里的都没得她扎的好看。她扎的花也是。扎的那个鱼儿，摇头摆尾，活灵活现。秀姐、来英孃孃、桂花孃孃，她们都跟到学，学得不像。凤孃孃一天就在绷子上扎呀扎呀，她扎的那个麻雀儿蛮像蛮像，是两个。凤孃孃从来不给别人看，我有次趁她不注意，摸了一下麻雀儿的眼睛，凤孃孃瞪起眼睛剜了我好久。凤孃孃今天肯定是在扎花，她上前天晚上吃了一个亏，这几天身子虚。那天，凤孃孃抱我回家。哎哟一声，凤孃孃和我一起摔到地上。我倒不要紧，我说凤孃孃没得事没得事。凤孃孃叫我站在一边，她撑了很久才爬起来。摇摇晃晃的，我拉着凤孃孃到了家，凤孃孃已经撑不住了。血从凤孃孃的裤子里流下来，吓得我赶紧喊奶奶奶奶。奶奶、妈、大孃孃，她们唧唧呱呱吵了大半天。大孃说得赶紧送医院，妈说请个草药先生到屋里看一下，奶奶说女人那些地方别个随便看不得。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她们不理我，我就往凤孃孃的屋头跑。奶奶，凤孃孃遭不住了！我吓得差点话都没说转。她们慌了，慌忙火急地把凤孃孃抬到医院。缭了七针呢，晚上我听妈对爸爸说。我睡不着，我看到凤孃孃流了恁个多血，凤孃孃会不会死哟。
前天早上，天一蒙蒙亮，我就爬起了床。拿起小挖锄，到了晚上我们摔跟头的地方。凤孃孃，你莫怕痛，我给你报仇。我挖死你挖死你，挖死你个坏东西。那个很尖很尖的石头周围，还有一团黑黢黢的血。挖够了，拿起锄头，我回家去给凤孃孃说。这些嚼舌根子的，像一群疯狗。我拿起小挖锄，我挖死你挖死你。疯狗们跑了，疯狗们继续在远处喊幺儿幺儿。哼，你跑，我喊我的王爸打死你。“凤孃孃，凤孃孃。”凤孃孃好像偏着脑壳，用细细白白的牙齿咬那个线头儿，又在哼那个花呀狼的歌。昨天，是昨天。那个上次凤孃孃和王爸道喜，坐上席的媒人来了。媒人黄乎黄乎的牙齿，在奶奶的耳朵旁边，哆哆嗦嗦说了半天。又是八字有点儿问题呀，又是腿腿凑不齐高攀不起呀。我都听到了，凤孃孃肯定也听到了。“凤孃孃，凤孃孃。我下午要和大毛他们比风筝呢。”凤孃孃扎那个麻雀儿，眼睛怕也扎花了。竹笛声从后山坡上传过来。肯定是柱哥。大毛的风筝有柱哥扎，我有我的凤孃孃。这个大毛好像是有问题咧，热天爆火的，哪个说的放风筝嘛。他偏不干，还赌咒说哪个输了，在胯下钻三个裆。这个我可输不起哦！我憋不住了，用手指头沾了一点儿口水，轻轻儿地把窗户纸抠了一个洞。糟啦，我用力一大，把凤孃孃的窗户纸捅破了。凤孃孃不会打我的，她舍不得。“凤孃孃，凤孃孃！”妈呀，凤孃孃扑在地上，一把镰刀摔在旁边，她的身子周围有好多好多的血。“凤孃孃，凤孃孃，凤孃孃！”凤孃孃被人抬出来。抬到一张堂屋的破席子上。凤孃孃，你是不是给我划篾条做风筝划破了手？那我以后不放风筝了！钻裆就钻裆嘛，男人家家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良都还在大街上钻过人家的裆呐。我没喊答应我的凤孃孃。我的凤孃孃已经走了……
凤孃孃上山的时候，王爸想来捧一捧土，遭我妈、大孃和兰孃她们几个女人联手，用比锥子还尖的话，把他撵走了。从此以后，我就没见到这个人。
想凤孃孃的时候，我把凤孃孃扎的麻雀儿拿起看。
大人们说，那叫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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