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兔贺岁 国泰民安
2023癸卯兔年
付绍惠 /文
学校大门两旁是四五家小吃摊。煮小吃的大多是用的炭火，常常会有拉满蜂窝煤的板车停在台阶处。
送煤球的老汉，手里端着高高的一摞煤球小心翼走在台阶上，我总会自觉地退避在一旁。那辆被煤球熏染得黑不溜秋的板车却瞬间开启了我的思绪。
记忆中，父亲也有过一辆板车，那是他维持生活的伙计。
在我的记忆中，院子里总是停放着的一辆破旧的板车。车把子被父亲抚摸的油亮发光，淡淡地散发着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车轮上的牙痕已经早早地被岁月磨平，有的地方破损严重，补丁狠狠重叠在一起，像隆起的野蜂的巢穴。板车后自制的橡胶刹车皮经过无数次的刮擦，破损成一卷一卷的橡胶丝……
父亲每次拉完板车回家，总是赤裸着上身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脯，脖子上挂着一块擦汗的毛巾。我是极其厌恶父亲这般模样以及那股浓烈的汗臭味，所以父亲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提上一桶凉水将身子彻底冲洗一遍，然后迅速披上一件薄衫，闷哼一声：“我回来了。”
中考落榜后，我整个人都颓废了。连续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内，每天过着猪一般生活，睡了吃、吃了睡，整个房间也像猪窝一样，抽屉上杂乱地垒着一摞吃过的饭碗。
那段时间，由于心烦气躁，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摔东西。父亲听到响声后，总是轻手轻脚来到我的窗口，悄悄地瞧上一眼后，又默默地离开……
这是自我禁闭的第七天，我曾经假想过无数次——我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一切的耻辱……我要告诉父亲，“我要出去打工，去挣钱，去活出尊严。我要远离父亲拉板车……”
父亲一如往昔地在窗户外偷窥，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庞紫黑得像风干的猪肝……我的目光和他对视的那一刻，他努力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安静地转身离开……
这七天来，我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我急忙叫住他：“爸，我想去广东……”
父亲停下来在原地怔了一下，继而默默地拉起那辆破旧的板车。
此刻，天蒙蒙亮，还看不清路人的脸庞，我听见板车“吱呀……吱呀……”碾路的声响。
我一路尾随他来到石场。父亲对我视而不见；我也冷眼旁观，并没有帮他一把。父亲将大块的石料装在板车的底层，当他端上最后一块百多斤的石头时，汗水如雨般地浸湿了石料的表面。父亲搓掉手中的黄泥，将拉绳套在自己的肩膀，嘴里爆出一声“哟嗬”，车后轮迟钝地缓缓向前。
到了一处陡坡，拉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肩膀，勒痕又红又深。双脚没命似地往前赶，身子几乎匍匐于地面，嘴里喘着粗气……如此反复多次，终究没有力气冲上陡坡，车轮无情地退回原地。
父亲伸了伸弯曲如弓的脊背，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重新缚上拉绳，把头埋得更低，再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摩擦后牢牢地握住车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到板车后面，使出吃奶的劲儿推着板车，嘴里发出“嗨、嗨”的鼓劲声。父亲回头望着我，憨厚地笑了笑，然后猛地将身子向前倾，头差点碰到了地上，好歹车轮一骨碌地上去了。
父亲将板车停在平处，让我坐在一块平整的石料上。一路上，父亲频频回头看我，却没有说一句话。
卖完石料回家，恰逢镇上赶集日，到处是堆积如山的西瓜。
父亲将板车停在路口，在一个老农的摊前认真地挑选起西瓜。他用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西瓜的表面，又凑到耳旁仔细听了一番，终于挑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西瓜。
他叫老农把西瓜划成两半，一半递给我吃，一半让老农用口袋装好。
我指了指口袋里的西瓜说：“爸，你也吃。”
父亲看了看西瓜，又看了看我，说：“这半个回家给你妈，我不爱吃，吃了拉肚子，你妈都知道。”
我听了，一口瓜噎在嘴里，怎么也吞不下。
父亲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脸厌恶至极地看着西瓜，补充道：“真的，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瓜。”
我反而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眼泪落在红艳艳、水灵灵、甜丝丝的瓜瓤上……
父亲继续让我坐在板车上拉着回家，而我再也吃不下瓜了，总觉得瓜里带着苦味儿。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父亲兴奋地把剩下的半个瓜递给了母亲，母亲责怪父亲又在胡乱花钱。
父亲洗了把脸，坐下来端起碗，然后又放下，终于开口对我说：“娃儿，爸还是想让你多读点书，我已经托付远方的亲戚给你报了巫中复读的议价名儿……女娃子，多读书不吃亏……”
我望了望父亲祈求的眼神，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埋头大口大口地刨碗里的米饭。父亲也终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开心地像个孩子似的，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如今，满大街的摩托、小轿车、电三轮……再也难以寻觅板车的身影，而我只要一遇到板车总要驻足停留一会儿，仿佛那就是父亲的板车，那人也如父亲一般亲切……
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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