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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尚 ‖ 听暮雨公园的桂花秘语

张潜 /文

 
暮雨公园秋天极美,地势有高有低,小路有直有弯,色彩有浅有深,草木之间,四季生机无限。静坐于此,聆听鸟叫虫鸣,眺望一江秋水,仰观千里云天,生命之歌不绝于耳;如逢细雨霏霏,暮色苍苍,微风袅袅,更添情思幽幽。

前两天,我陪妻子在公园随意漫步。走了一段,她停下来,盯着我的后背说:“我最近突然开始对秋伤感了。”她好像在对着整个公园漂浮的空气说,又好像在对着于秋天里沉沦和喘息的我说,或者对着自己再也捡拾不起来的发梢和脚步说。我装作没听见,刻意不回头,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两条腿越摆越快。仿佛要让后脑勺上的那一团白发,在她的眼中变成灰白、淡紫、烟青,直到消融于秋天的五彩斑斓。

这个庚子的秋天,仿佛要弥补春天的过失,——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疫情,整个春天都显得沉闷和寂寥,娇艳的鲜花都默默盛开在坚毅和希望的背后。打住,我想说的重点不是已经过去,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的料峭春日,而是说眼前的秋天不再断崖式地变脸,有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层次,有了我们熟悉的过程和亮色。

在圆形花坛的桂花树下,我仰起头,屏住呼吸。我不想让鼻孔里的香甜,破坏我对花朵色彩和形状的审视。她们娇小玲珑,她们素净甜美,她们在苍绿的叶片之间蜗居,把脚踏实地的精神,铺成秋天的深远辽阔。假使没有同这些米粒般的花朵对视,简直无法相信汪洋一般的馨香,来自于这平实的花瓣。一朵、两朵、三朵,她们谦逊害羞,躲躲闪闪,生怕撞碎静谧雅致的梦境。


很奇怪,视野里平素好像没这么多桂花树。她们在某些僻静的地方安然地生长,丝毫都没想到要赚人眼球,等到炸裂出天使一般沉醉花香的时候,即使眼球可以忽略形状,那铺天盖地蜂拥而至的味道,也前赴后继地从鼻孔、口腔,以及每一个细胞的隙缝里钻进来,一直顺着血管抵达心脏。

我闭上眼,沉浸在桂花千万双小手的抚摸之中,轻柔,舒缓,甜醉。我吐气如兰了。我沉沉欲睡了。我神思缥缈回到了童年的大昌老宅。

老家后院,也有一棵高出房顶很多的桂花树,而且是色泽绯红香气逼人的丹桂。每到中秋,循着这令人痴迷的味道,就能找到我家的瓦房和炊烟。这棵树,是那年春节,大哥带我们到十多里路之外的下田乡桃园村二舅家,给外公外婆拜年时,带回来栽种上的。别看这只是一棵小树苗,可连根带包着的一团土,也有二三十斤。开头我们还兴致勃勃地用一根树棒抬着,可走了不到十里路,稚嫩的肩膀磨得红肿实在吃不消,就想丢了包袱轻松回家。可大哥不愿意打退堂鼓,非要坚持到底,他一个人咬牙用肩扛着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一到家就和父亲忙着挖窝子栽下了。

我们同这棵桂花树相互比赛,一天天长粗、长高。桂子飘香的时候,也不知道究竟是桂花要感谢大哥,让她坦然迁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含芬吐芳,还是大哥要感谢桂花,把他的滴滴汗水化作了兰薰桂馥?反正,我们要感谢大哥,他用一棵芳香的树木装点了我们的秋天,也用燃烧的姿态和凛冽的味道,丰满了我们的生活。


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你有一个大哥,也一定会被这个简介顺畅的词汇温暖。而如果你被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真诚亲昵地称呼一声“大哥”,那语音里就有一种托付、信赖和尊重。读过《笑傲江湖》的人,都会为刘正风和曲洋的琴箫合作心驰神荡。两个敌对阵营的人,因为音乐结缘而惺惺相惜竟成知己,以至于刘正风不惜舍弃家人生命,要维护同“曲大哥”的友谊。这个“大哥”,就有沉甸高贵的金属质感,含有道义、责任、担当,以及坚不可摧的信任。

大哥比二哥大两岁、比我大四岁,小时候天然就是我们兄弟仨的头儿。下河游泳,上房掏鸟,爬树摘果子,翻墙看电影,他带领我们偷偷地采撷了多少童年的欢乐,也就意味着全盘接受了多少父母的责骂。不消说,每次家法从事的时候,大哥领受的分量当然最足、最多、最重。

等到他稍稍长大,很快就成了父母干活儿的帮手。初中才毕业,他也不过十四岁,还没发育成熟,就和他的好伙伴,那个后来移民搬迁到广东的陈顺雄大哥一起,瞄准了生产队里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山。他们不是要种地,而是用钢钎、铁镐撬出石头,一块一块地挑回家堆码着,等到哪家或者哪个单位修房造屋需要石头,就借人家的板车拖了去卖。他起早贪黑,大半年下来,龇牙咧嘴狰狞凶悍的石头竟把屋后全都码满了,足足有几万斤呢。都说“勤快人跑条槽,懒人子压成痨”,大哥偏偏“蚂蚁心大”,自己身高不过一米五,肩膀上拗一个打杵子,一回也要挑个一百好几。当年的一百斤石头能卖个一毛三四,一年上头大哥居然挣回来四五十块钱。钱一到手,他一张一张数了三遍,然后转身就给了妈。我们吃的盐巴、照的煤油、过年穿的新衣服、写字用的作业本儿,都有大哥的一份汗水。

有个冬天,爸妈商量着同人合伙,炸了麻花,要大哥挑到官阳去卖。大哥用一副皮篓挑着五六十斤麻花到飘着雪花的官阳,翻山越岭,走村入户,钱没挣到几个,人却瘦了几斤。到家之后大哥不讲自己如何辛苦,却说那些高山上的娃儿如何可怜,冬天冰雪满地还打着赤脚。他到一户姓蒋的人家寄宿,看见床边墙壁上挂着一把火枪,取下来摆弄了几下,不小心碰着了机关,那灌满火药的枪“轰”的一声吼出来,吓得呆在隔壁的主人家魂都散了。幸好那愤怒的铁砂子与大哥擦脸而过,但浓重的硝烟也让他咳嗽了很长时间。

大哥不仅想做家里的顶梁柱,也想做全家的保护神。小时候我要是在外面惹了祸,受了别人的欺负,只要往大哥身边一站,腰杆就粗了直了,说话的声音也会提高一个量级。——有哥哥撑腰,就相当于一个国家有了核武器和航空母舰,才敢放狠说出“怕事就不惹事,惹事就莫怕事”之类的豪言壮语。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环境,养成了我从小不爱和人斗殴、一提起拳头就浑身发抖、一看见鲜血就头晕脑胀的毛病。有年母亲在生产队里和队长大人起了口角,被蛮横的队长打了,父亲不在家,抬回家躺在床上的母亲唉天哭地。我那时仅仅十来岁,只会站在母亲的床边,陪同母亲一起抹泪哭泣。母亲,请您原谅儿子当年的懦弱和胆怯,居然就没想到要去哭闹,伸冤,放火,杀人,替您报仇雪恨!当母亲遭受欺凌的时候,做儿女的难道就不该以一腔沸腾的热血来回报吗?借着夜色,我发现不过十四岁的大哥也在哭泣,躲在后门之外,在那棵比我们高出很多的桂花树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后来我才知道,大哥的哭泣和我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听说母亲挨打后,跑回家揣了一把两三寸长的小刀就去报仇,一个半大小子拿着一把玩具刀,就想对付四十来岁的壮汉,结果可想而知。大哥的眼泪,一半是无法为母亲报仇的憋屈,一半是自己身小力微的愤恨。

作者大哥(右一)全家合影

可能是小时候不该用凉水洗背,也可能是那次的火药味儿呛了肺,更大的可能是某个敏感的器官被激活了,一成年,大哥就患了严重的哮喘。每年夏天的三伏、冬季的三九,大哥就成了孱弱的羔羊,一眨眼睛,莫名其妙地,那恶毒的毛病就出现了。病魔发作起来,大哥整个儿蜷作一团,沉重的喘息像一块块石头砸到全家的心坎上,连夏天正午的太阳都蒙上了阴霾。为治好这病,学过几年中医又做了赤脚医生的父亲,四处求医寻方,中药,草药,氨茶碱、麻黄片、肾上腺素等等用了个遍,实在没辙,只好病急乱投医。揪一把初次结果的柏树籽,用白酒烧后喝又苦又涩的汁儿;拿柿饼抹桐油,在炉子上烤了吃,闻着香,难以下咽,不容易拉出屎来;喝福田母猪洞的龙水,喝得肚子亮堂堂的,发出哐啷哐啷的怪响;到七仙姑踩过的聂大姐家讨神茶,茶缸沤得黝黑如漆;请端公画符后贴在水缸上,每天起床后对着符念一遍歌诀,连续四十九天……有时碰巧能把病魔唬一阵子,可没等大哥的脸上绽开笑容,那该死的哮喘又气势汹汹地杀个回马枪。

考虑到大哥的身体,不适合野外强体力劳动,他学了一年多瓦匠之后就放弃了,跟着幺伯伯学习补鞋、补伞。成天坐在小板凳上,接触的都是些破烂,看到的也没什么好脸色,正处青春韶华的大哥心有不甘地熬过了这段岁月。当了两年学徒后,他就开始摆摊自谋生路,成了九佬十八匠之一的皮匠。好在他脑壳活泛,动手能力强,给一双长了窟窿的鞋子补个疤,补得让人一眼看不出破绽;有时还把人家雨伞上的破洞侍弄成一朵花,这手艺当然就能赢来顾客换来尊重。当年,我读巫山师范时,穿的第一双皮鞋,是大哥用他挣的钱给我买的。锃亮的鞋面,映出了大哥开心的笑容。我佩戴的第一块手表,是大哥到万县进货时给我买的。这块钻石牌的走私货,花了他二十多元,尽管走走停停,弄得北京时间老是不准,但只要戴在手上,我就会想到这是大哥买的,是他一针一线挣来的、是他敲钉锤捏剪子换来的。

继二哥通过考试从巫山师范毕业之后,我也在种种鞭策下跨进了这所学校,以后妹妹经过寒窗苦读,考上了西南师大。大哥在为我们高兴之余,心里也有过一丝惭愧,悔恨正当读书的时候没能抓住机会,无法跳出农门。其实,这不能怪他,十年“文革”期间,万里神州所有的校园乱作一团,居然没法搁置一张安静的书桌。招工、参军、提干,这样的美事,当然轮不到我们这种底层的农民家庭。父亲和母亲谈起这事的时候,也有一种无奈和酸楚,还有一种怪自己无能的自责。好在农村包产到户政策落实以后,改革开放给了勤劳者、奋进者和勇敢者改变命运的机会。大哥挺直腰杆,不再为农民的身份自卑,从一个踏踏实实的手艺人做起,摆摊设点、经商开店,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了共和国一名光荣的纳税人。

二十多年前,饱受哮喘折磨的大哥,听说修炼气功能治病,就买了挂图开始自学。他也真是玩命,天天早上三点多就起床练习,过了几个月,一招一式变得有模有样,脸色也红润起来,走路有了力气,哮喘居然就慢慢好转了,即使偶有发作,也还在可控制能忍受的范围。又过了两年,大哥迷恋上了跑步,每天两三点起床,浑身上下拍拍打打,做两遍气功操,然后就出门跑个十来里路,等到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哥已经精神抖擞地忙活了半天。还未成年时劳动过度,后来锻炼用力过猛,加上年岁渐大,大哥发现腰杆有了不良反应,就把锻炼力度减了下来,但每天早起的习惯却依然坚持着。

十五年之前,大哥和父亲亲手栽种的那棵丹桂,毫无征兆地枯萎,在我们幽怨的目光中死去。这难道是她知道我们为了响应三峡工程,即将和整个古镇一起搬迁到新的地方?也许,我们在她的枝叶下讨论如何搬迁的时候,她感到了恐慌与孤寂,就在一片忧愤中毅然结束了生命,成为老宅上空循环飘荡的一曲挽歌。


西风徐来,桂花亮相:银桂素雅皎洁,金桂雍容富贵,丹桂浓郁热烈,所有的绽放都是对夏天的礼赞。不到八月,我们就不会想到桂花,就像不到关键时刻,我们不会念想起大哥的种种美德。存储在灵魂深处的眷念,只需轻轻一粒石子,就能荡漾起涟漪,一圈,两圈……

年过五旬,回首都是感慨。蓦然发现,几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已经将“大哥”这个词汇从血缘亲情中模糊,逐渐融化其本真的意义。我不忍心自己的后代,像我的大哥一样,为了家庭和兄弟姊妹们的成长,吃苦、挨饿、受累,甚至牺牲自己的成长。但我企盼他们能像这桂花一样,秋来就有馨香,以满树繁花回报时光的酝酿。孩子,希望你们能有大哥一般的胸怀和气度,挫折面前能够奋起,危难面前敢于挺身,道义面前敢于担当。

唯有如此,秋后才能丰收甘甜的果实。

大哥,我听懂了你和桂花的所有语言。
 
2020年10月16日初稿
2021年3月2日修改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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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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