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官老唐

那些年，镇上人还没人用抽水马桶。即便是机关事业单位，也都是蹲便。便池在厕所后面，隔断时间便池满了得找人清理。而这活，一般人是不干的。毕竟，整天跟“黄金万两”打交道，总有些不体面。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镇还年轻，那时居住的一代人年轻的一波也五十多岁了。这代人都记得老唐。老唐的大名知道的不多，提起他来，都叫他的小名。当着老唐的面，同龄人依然叫他的小名，机关领导和他们的家属，都叫老唐。

镇上就老唐干这活计。他把两个汽油桶焊接在一起。桶身中间焊上一个圆嘴。桶用一个驴车拉着。车上别着长柄的粪舀子。毛驴许是整天被臭味熏着，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黑身子，黑白花脸，耳朵耷拉着，一成不变的步伐，拉着一桶粪或者空桶，桶上的老唐咧着镶了银牙的大嘴，抽着过滤嘴香烟。耳朵上也夹着香烟。

都知道老唐是不敢得罪的。他这活没人干。可人一天不解决那个问题，谁都会憋闷。机关单位，机关家属院、学校、医院，只要是公家单位都用着老王。谁态度不好，老唐就让谁等等。这一等不得了，厕所十天半月“粪满为患”。人们上个厕所都得卷起裤子，踮起脚尖。有单位讲究的女同志，嗓子眼极浅，遇到这时候，从来不在单位上厕所，为这半天不喝水。

“谁得罪我，我能让谁单位的大粪碰到腚。”这是我亲耳听老唐说的。

“你看我口袋里这些烟，都是领导给的。玉溪、红塔山是平常烟，中华我也常有。”老唐当着我们的面拍打着脏兮兮的口袋。

“有事就说话哈，咱跟镇领导都熟悉。”老唐叫起那些领导的名字像是自家兄弟。

我好像没看过老唐洗脸。他布满皱纹的脸是黑紫色。身上总有一股臭烘烘的油灰味。夏天，街上有人们在树下下棋。远远的看见老唐来了，都会招呼他一声，大都戏谑叫他的小名。可老唐和毛驴走近了，人们又哄他赶快离开。说太臭！尽管老唐喜欢把耳朵上的烟卷拿下来分享。可让一圈，也没人接。

老唐从不失落。他不屑于跟这些人打交道。用他的话说，他干的是最臭的活，却是谁也离不了的人物。

老唐在五十六岁时，结束单身。娶到一个智障女人。那段时间，老唐坐在驴车上总是哼唱。女人矮小，总低头把脸埋进自己怀里。老唐给媳妇买个收音机，老两口拉着粪车，收音机里放不同的歌曲。新婚不久的老唐还给驴脖子下拴个铃铛。

夏天的中午，人们都睡意昏沉。老唐一家拉着粪车慢悠悠地走着。女人打着瞌睡，老唐抽着烟卷，驴脖子下的铃铛随着步伐叮叮当当。

第二年，老唐的智障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得圆脸大眼，非常可爱。老唐终于有了后代，坐在粪车上，大嘴更是合不拢。

一家三口，老唐高坐在粪桶上，手拿皮鞭，吆喝老驴看路。女人头发凌乱，目光呆滞，怀抱大胖小子坐在老唐一侧脚下。一辆粪车堪比一个车队。大街上经过时，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老唐儿子小学时跟我儿子是同班同学。有段时间，老唐儿子不带午饭，中午饿肚子。我家孩子跟他分享午饭。孩子回家告诉老唐。从那以后，老唐对我格外客气。只要遇见，远远地跳下驴车跟我打招呼。还跟我说：“有事用的着就说话哈。”

我家那时用的公厕。清理厕所不用自己操心。当然也没啥事用的着老唐。用的着老唐的是，机关家属院。

镇上有一个小区是机关家属院。住的都是镇领导和公务员。每家都有独立厕所。只是那些年厕所是蹲便。跟单位厕所款式一样，就是大小不同。谁家隔段时间都用的着老唐。因活多人少，老唐当然充满优越感。“粪官”这个称呼，也是那里的某个家属为了拍老唐马屁给的。

这些官太太，平时很难接近。镇上最大的官，老婆当然牛。可见了老唐都另眼相看。毕竟这是关系到吃喝拉撒的人物。谁得罪了，老唐可不客气。那活，总不能自己动手啊。再说，老唐走的地方多，谁家有什么事他比谁都清楚。一般人也不想惹老唐。否则，他大嘴一张，暴露的可不仅仅是嘴里的银牙。

最怕老唐的是镇上的徐书记。据说某一个周末，老唐在街上遇到徐书记的夫人和女儿。书记夫人说：“老唐啊，明天去我家掏粪哈。”

按规律老唐不去徐书记家掏粪。可那天老唐想积极表现一下。头一趟就去了徐书记家后院。老唐本想忙完就走，这活没人干，功劳也没人抢。没想到徐书记家的后门开了，疾步出来的女子是镇上的通讯员。通讯员小脸通红，看见老唐愣了一下，紧跟着快步跑走。

徐书记家的后门平时不开。也就老唐去掏粪时，偶尔他夫人开门嘱咐好好打扫，别弄得到处都是。这次……老唐人不傻，猜到了。也不敢说。只是，那以后，徐书记见了老唐格外客气。老唐包里的中华就是徐书记给的。过年过节，徐书记还会给老唐一箱酒，一盒茶叶。还有一些小孩子吃的东西。

老唐风风光光地干了一些年头。终于有一天，失业了。

失业了原因是合并乡镇、合并学校。镇政府搬走了，家属院搬走了，学校合并到另一个乡镇。那个通讯员早已调走。据说嫁给市里领导的儿子。

老唐卖了老驴，粪车扔了。再见老唐时，他改骑自行车。见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份失落。耳朵边再无多余的烟卷。凑到下棋的人堆时，别人逗他：“来一支烟抽抽！”。老唐把手伸进口袋，刚要拿出旱烟袋，又把手抽出来。讪讪笑笑，一脸深深皱纹。

提到老唐，人们都说：粪官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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