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核慑核”还是“以核慑常”？
作者：Kyung Suk Lee， James D Kim， Hwalmin Jin， Matthew Fuhrmann，Kyung Suk Lee，得州农工大学政治学博士生；James D Kim，得州农工大学政治学博士生；Hwalmin Jin，蒙特雷理工学院社会科学助理教授；Matthew Fuhrmann 得州农工大学政治学教授。
来源：Kyung Suk Lee， James D Kim， Hwalmin Jin， and Matthew Fuhrmann，“Nuclear Weapons and Low-Level Military Conflict”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66， No. 3， 2023， pp. 1-9.
导读
核武器能阻止常规低烈度军事冲突吗？尽管核武器的威慑已争论了70多年，学术界仍未得出明确的答案。本文研究结果表明，一国从无核状态转变为拥核状态可以降低被无核国家挑衅并卷入军事化国际冲突的风险，即“以核慑常”。然而，当涉及到较低层级的国际冲突时，一国拥有核武器并没有降低其成为其他有核国家挑衅对象的机率，没有支撑“以核慑核”的模式。本文表明，一国拥有核武器会增加该国被其他拥核国家挑衅的机率，同时无法显著地降低该国被其他无核国家挑衅的机率。这与大多数威慑研究的结论截然相反。本文利用双向固定效应检验了有核国家在拥核之前和之后卷入国际冲突的概率变化，这种实证方法能够控制特定的不随时间变化的混杂变量对实证因果推断造成的负面影响。
核威慑的国际安全研究以聚焦主体间策略互动的形式化推演为主。本文篇幅较短，但其亮点在于通过恰当的因果识别策略，消解了由于从未发生过核大战，核威慑样本存在偏差的难题，以及不同国家间非时间变量异质性导致的有偏估计问题。本文也是研究核威慑作用少有的一篇实证统计文章。
核武器如何影响国际安全与稳定？针对这一问题的许多研究都将场域框定于大规模战争或核战争等极端形式的国际冲突上。核武器与威慑的学理与政策研究不一而同，但都达成了核武器在高烈度冲突中提供威慑作用的广泛共识。一国拥核可以保护其免受核打击，因此拥有核武器除了阻止对方使用核武器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核威慑乐观主义观点认为，由于一国拥核可使潜在挑衅方察觉到遭受核报复以及被卷入核危机并升级为核大战的风险，因此拥核可以阻止低烈度常规冲突的发生。核威慑悲观主义观点认为，一国核武库不仅不会阻止，反而还会起到诱使低烈度冲突发生的作用。这两种观点都是有道理的，尚不清楚哪一种是正确的。
本文旨在通过实证研究设计来探明上述两种竞争性观点是否成立，以期减少核威慑效用研究中的因果推断偏差。本文证据表明，核武器可以威慑低烈度常规军事争端（以核慑常）。当研究对象国从无核状态转变为拥核状态时，其他无核国家更不可能挑起低烈度常规军事争端。本文对一国成功实现核武器化（nuclear weaponization）前后20年进行对比分析，从无核状态转变为拥状态可使该国在特定时间成为其他国家挑衅目标的可能性降低8.7%。然而本文并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表明，当潜在挑衅方也拥有核武器时，一国拥核可以显著地降低两个拥核国家之间发生低烈度常规冲突的风险。也就是说，核威慑模式中的“以核慑核”存在条件性（conditionality），核武器能够慑止大规模战争、核大战等高烈度极端冲突，但并不能显著摄止拥核国家之间发生低烈度常规冲突。
核威慑的两种理论观点
根据谷歌学术检索结果，近两千本著作和期刊文章的标题中包含“核威慑”一词。这些研究大致分为两个阵营，然而绝大多数并未明确解决核武器在非极端冲突中的威慑问题。
核威慑乐观主义：核武器可以威慑低烈度常规冲突
核威慑乐观主义认为，核武器可以同时威慑极端核冲突与非极端常规冲突，降低国家间军事危机的发生频率。米尔斯海默（Mearsheimer）认为核武器的存在毫无疑问使各国使用武力进行军事对抗时更加谨慎。霍洛维茨（Horowitz）同样指出，即使一个国家从未明确威胁使用核打击，核武器的存在本身也可以在非极端的常规冲突中发挥强大的胁迫作用。核威慑乐观主义的出发点是，核武器作为一种史无前例的军事技术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作用。首先，核武器是人类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武器，它们可以对潜在的侵略者造成巨大的惩罚。其次，核武器可以成为有效的拒止威慑工具。通过在战场上使用核武器，一个国家可以挫败对手取得军事胜利的能力。
威慑能力、威胁可信性与信号传递接受是威慑成功的三大要素，必须同时具备三者才能发挥威慑作用。核威慑乐观主义并不否认，通过威胁使用核武器来报复低烈度冲突缺乏可信度。然而，潜在挑衅方在发起常规冲突时仍然会预料到小规模争端最终可能升级为核危机并触发核大战，因此潜在挑衅方即使发起常规冲突时仍然会“三思而后行”。
杰维斯（Jervis）清楚地阐明了这一逻辑——因为无法轻易控制使用核武器可能造成的后果，对核战争的恐惧确实比核攻击更能阻止挑衅方发起冲突。正是由于拥核国家对使用核武器进行威胁可能造成的后果无法控制，这种无法控制反倒使得拥核国家的威胁变得愈发可信，这也就是谢林（Schelling）提到“核边缘政策”的本质。一旦发生冲突危机，由于不可控事故或双方误判，危机将以各方领导人无法预料到的方式迅速失控，导致各种难以承受的“可能性”。拥核国家能够利用这种“可能性”，以慑止对手进行常规军事挑衅。
然而，如果潜在挑衅方也拥有核武器，防御方的核威胁与危机升级信号并不会引起挑衅方的警惕，挑衅方接受防御方的核威胁信号后很可能会对核攻击做出反击，因此拥核将无法慑止另一拥核挑衅方发起常规低烈度冲突。综上所述，本文提出三个核威慑乐观主义假设：
乐观主义假设1：拥核国家更不可能成为无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挑衅对象。
然而，一旦常规冲突的双方都是拥核国家，在此提出假设的期望是比较矛盾的：
乐观主义假设2a：拥核国家更不可能成为另一个拥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挑衅对象。
乐观主义假设2b：拥核无法显著地降低成为另一个拥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挑衅对象的机率。
核威慑悲观主义：核武器无法威慑甚至可能助长低烈度常规冲突
核威慑悲观主义认为，拥有核武器并不能慑止常规低烈度冲突，但确实会慑止极端高烈度军事争端的发生。华尔兹（Waltz）认为核稳定性允许常规低烈度暴力的发生。即使是在《美国核战略的不合逻辑》中支持威慑乐观主义的杰维斯，在他后来的研究中也开始支持核威慑悲观主义立场。杰维斯认为核技术革命使得国家间更不可能发生大规模战争，然而无核大国之间仍然能够进行常规低烈度冲突，超级核大国同样能够在常规层面相互竞争。
核威慑悲观主义强调一国使用核武器威慑常规时面临的威胁可信性难题。面对常规低烈度危机，一国使用核武器进行威慑对于该国而言代价极其高昂，缺乏基本的威胁可信性。使用核武器进行威胁会激起经济制裁、孤立封锁和与制衡结盟等形式的严重国际反弹，同时使用核武器进行威胁还会打破长期存在的不使用核武器的传统，这种传统也称为“核禁忌”。潜在挑衅方预期拥核国家实施核威胁后，将遭受严厉国际制裁与打破“核禁忌”（nuclear taboo）面临的封锁孤立，这些代价对于处于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拥核国家而言将无法承受，同时核威胁的预期收益很小。因此，使用核威胁回应常规低烈度争端简直是“小题大作”。综上所述，本文提出核威慑悲观主义的相应假设：
悲观主义假设1：拥核无法显著地降低该国成为无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挑衅对象的机率。
悲观主义假设2：拥核国家更有可能成为其他拥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挑衅对象。
研究设计
本文通过检验各国在现实世界中行为体随时间推移的冲突行为来检验核威慑的假设。本文试图提高“处置组”核大国和“控制组”无核国家的同质性。为此，本文采用样本单位内（within unit）的研究设计，比较十个核大国在拥核前后的冲突发生率。为了增加武器库前后阶段观察结果的可比性，本文暂时限制了考察的时间范围。对于每个核大国，本文检验了该国实现核武器化前后20年或30年的军事冲突。
数据、变量与结果
本文创建了基于二元-年份单位（directed-dyad-year）的面板数据集，该数据集区分了核威慑的方向，明确了挑衅方与核威慑的发出国。本文研究的是核武器的威慑作用，所以本文关注一国拥核如何影响该国在军事争端中成为挑衅对象的可能性。最终通过自食其力拥有核武器的所有十个国家都作为核威慑的发出国包含在数据集中。
因变量为“是否发生常规低烈度冲突”，由战争相关数据集（COW）与国家间军事化争端（MID）而来。这里将常规低烈度冲突归类为任何不会升级为正式战争的争端包括导致不超过一千人死亡的武力威胁、展示和使用武力。核心自变量基于是否拥有核武器，对拥有核武器的编码赋值基于Sechser和Fuhrmann（2017）。如果二元样本中的挑衅方拥有核武器而威慑发出方没有，则将“nuclear challenger”变量赋值为1，否则为0。如果二元样本中的威慑发出方拥有核武器而挑战者没有，只将“nuclear target”赋值为1，而在所有其他情况下为0。如果两个国家都拥有核武器，则变量“nuclear dyad”赋值为1，否则编码为0。
同时，本文控制了一系列混淆变量（confounders），包括双方既往冲突纪录、核威慑发出国的国际地位、联盟状态、挑衅方与威慑发出方的能力、政权类型等。
表1 实证结果
图1
模型1与2的nuclear target only系数表明，当一国由无核状态转变为拥核状态时，该国成为其他无核国家在常规低烈度争端中的挑衅对象机率将下降，因此乐观主义假设1得到了支持，悲观主义假设1得到反驳。
图2
但是，模型3与4的nuclear dyad系数表明，如果挑衅方同样拥有核武器，该国由无核状态转为拥核状态时尚不清楚是否能对挑衅方形成威慑效应。当双方同时拥有核武器时，模型3nuclear dyad系数为正而到了模型4中变为负，发生正负号交换且p值很大，证明对于双方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威慑效应是否存在，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与差异。不显著的无效结果支持了乐观主义假设2b，反驳了乐观主义假设2a与悲观主义假设2。
总结、启示与不足
核武器如何影响军事冲突？本文专注于考察非极端的低烈度常规争端。本文研究试图通过实证设计对比核威慑乐观主义与核威慑悲观主义的理论观点。
本文的结果表明，核威慑近来的研究可能走得太远了。先前的实证研究由于没有尽其所能解决核武器的非随机分配问题而产生无效结果与无效结论。本文强调了核武器威慑力的局限性——核武器并不能可靠地阻止拥有核武器的挑战方发起常规低烈度冲突。因此本文认为，中印两国作为核大国，于2020年5月持续至今的边界冲突并不令人意外。
然而，本文研究并不能可靠地表明，获得核武器会诱发常规低烈度冲突。这一结果增加了反驳“稳定-不稳定悖论”（stability–instability paradox）的证据，该悖论预计当两方核稳定时常规不稳定，即常规低烈度冲突会更容易发生。
词汇积累
稳定-不稳定悖论
stability–instability paradox
混淆变量
confounder
核武器化
nuclear weaponization
核禁忌
nuclear taboo
译者：曾庆鸣，国政学人编译员，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国际关系系硕士生，研究兴趣为比较政治与国际关系。
校对 | 董诗 王星澳
审核 | 施榕
排版 | 杨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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