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理念和世界银行的条件性
作者：Ben Cormier，曾就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现任思克莱德大学政府与公共政策学院助理教授，研究兴趣为金融市场、贷款条件、政府透明度和国际组织等；Mark S. Manger，蒙克全球事务和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研究兴趣为国际资本流动与国内政治经济的互动和贸易协定生成等。
来源：Ben Cormier and Mark S. Manger, “Power, Ideas, and World Bank Conditionality,” 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Vol. 17, No. 3, 2021, pp. 397–425.
导读
世界银行贷款的条件性一直是关于其贷款行动讨论的核心。而这些贷款条件是否随时间和借款国的不同而有所不同？这种区别又是由什么样的因素导致的？本文假设，世行贷款条件的变化是由其经济研究和政策理念驱动的。通过关键词辅助主题模型，作者对世行1985-2014年间的贷款条件进行定量文本分析，并在确定一系列与捐助国利益和借款国特征相关的协变量后，建立回归模型，确定解释变量世行经济研究对因变量世行贷款条件的影响。研究结果显示，在具有一定滞后性的情况下，世行对特定主题的研究情况对该主题在贷款条件中的普遍性有影响，且这一影响至少与其他银行贷款解释模型中的核心因素一样显著。本研究反驳了认为世行经济研究对贷款条件影响微乎其微的观点，并通过基于贷款条件文本的定量分析提供了较为坚实的支撑。
引言
世界银行贷款条件中所涉及的政策领域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借款国（borrower country）之间有何不同？原因何在？
当前，世界银行贷款理论关于贷款条件是如何形成的提供了三种相互竞争的理论和观点。第一种是委托-代理理论（Principal-agent theory）。该理论认为，强有力的委托人根据他们的利益控制了代理机制的活动，从而影响了机制的贷款行动。第二种观点（包括世界银行本身）认为贷款条件由借款国的需求决定。第三种观点则专注于世行的经济政策理念，认为贷款条件由发展政策优先事项驱动。
本研究假设，世行经济研究项目的转变不仅反映了世行政策重点和政策理念的变动，还对世行的贷款条件产生显著影响。作者通过定量文本分析来评估这些相互竞争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释世行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借款国的贷款条件中所涉及的政策领域。研究发现，世行贷款条件中所涉及的政策领域往往与其前几年的研究重点有明显的关联，这种相关性在实践上有一定的滞后性。
本文的研究结论反驳了认为世行研究成果对其贷款活动影响微弱的观点，并强调世行经济研究和政策理念对于贷款条件的影响丝毫不亚于世行贷款理论中权力和借款国需求这两个因素。本研究不仅丰富了关于世界银行的研究，同时也对其他国际金融机构的研究具有一定启发意义。
世界银行的贷款条件：六个重要主题
在对这些理论主张进行操作和检验之前，作者确定了六个重要的政策议题，都是1980年代以来世界银行贷款条件关注的重点。
其中三个主题源自华盛顿共识政策：贸易和投资自由化（trade and investment liberalization），金融部门改革和私有化（financial sector reform and privatization），以及财政改革（fiscal reform）。从理论上讲，华盛顿共识的各项原则是实现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低通胀、有效投资和可控债务水平等目标的政策手段，其核心经济政策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议题：（1）贸易和资本流动自由化（贸易自由化，竞争性汇率，外国直接投资开放）；（2）金融部门的改革和私有化（金融自由化、私有化、放松管制）；（3）巩固财政政策（财政纪律、税收改革、调整开支）。因此，作者在后续定量文本分析中，依此确定出世行贷款条件明确要求借款国调整政策的三个领域。
另外三个主题来自后华盛顿共识时期一系列明确表述优先事项：社会支出（social spending）、治理改革（governance reforms）和借款国所有权（borrower ownership）。在后华盛顿共识时期，为了回应对其的批评以及与之相关的一些失败，世界银行在表面上扩大了华盛顿共识的政策关注，其中包括三项重要议题：其一，制度安排，重点是公共机构的改革，特别是法律或监管机构的改变和部委的重组及透明度。其二，增加卫生、教育和减贫支出，从而加强借款国的社会安全网络。其三，借款国所有权，反映了对国家具体发展计划的审慎考量和展开调整的国内政治意愿，并为世行和其借款国之间的“伙伴关系”提供了一个框架。这一框架的基础是由受援国主导的政策制定过程。
因变量：世界银行贷款条件
为了对世界银行条件性的竞争性解释进行评判，本研究转向了贷款条件本身。原始文本数据来自世界银行的贷款条件数据集，覆盖了1985年至2014年间世行所有贷款条件。
作者使用机器学习中的关键词辅助主题模型（keyATM model）对贷款条件文本进行分析，得到一个适合实证分析的定量指标，估计出每个主题在单个文本中的相对比例。作者首先确定目标主题数量以及能够识别不同主题的相关关键词。由于简单地从文本中提取关键词可能导致循环识别（circular identification）主题的问题，因此作者从贷款条件中随机抽取200项文本数据作为训练集，使用无关键词的潜在狄利克雷分配模型（a keyword-free 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 model）对这些文本进行迭代，并提取出与各个主题最相关的词汇。随后，作者为每个主题确定了12-18个关键词（见表1）。
表1：主题识别关键词
来源：Ben Cormier and Mark S. Manger, “Power, Ideas, and World Bank Conditionality,” 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2021）
解释变量：世界银行研究项目
本研究的自变量是世界银行开展研究的重点，作者们类似地将其操作化为前述六个主题中的每个在每一年研究报告文本中出现的相对比例。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已发表的所有电子版研究报告的数据，包括工作文件、政策文件和内部讨论文件，自1984年以来，共约有35,000份。作者应用了用于识别贷款条件主题的相同关键词对世行研究成果进行分析，大约80%的研究课题内容能够被分配到前述的六个主题中。
图2展示了六个主题在世行研究报告和贷款条件出现的相对比例随时间变化的趋势。虽然其中显示出一些同向变化趋势，但贷款条件中的内容随时间的变化比研究报告中的要大得多。如果政策理念确实影响了贷款条件，那么应该能够通过世界银行过去研究论文中相关主题的出现比例来预测其未来在贷款条件中的普遍性。
表2：1985-2014年研究论文和贷款条件中的主题流行率
来源：Ben Cormier and Mark S. Manger, “Power, Ideas, and World Bank Conditionality,” 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2021）
协变量与模型设定
与此同时，作者还确定了一系列与捐助国利益和借款国特点相关的协变量，包括民主治理（取自Polity IV数据集）、执政党派（取自Database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s）、与美国的关系（取自联合国大会投票数据）、借款国经济状况（取自WDI数据库）、非世行借款渠道的可获得性（取自Dreher et al. (2021)）以及是否经历金融危机等。
在定量检验中，作者为每个主题运行了一个回归模型。考虑到自变量对因变量影响的存在滞后性，作者们先将滞后时长定为4年，而后在稳健性检验中又代入了2年和6年；结果表明此处4年的设定并未对结果产生实质影响。具体模型变量详见下表。
表3：将理论期望映射到变量
来源：Ben Cormier and Mark S. Manger, “Power, Ideas, and World Bank Conditionality”, 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2021）
研究结论
研究结果显示，在具有一定滞后性的情况下，世行对某一主题的研究情况对该主题在贷款条件中出现的概率有影响，且其至少与其他竞争性解释相当。下文将对六个主题的研究结果依次详述。
金融部门改革和私有化
作者发现，四个与受援国相关的变量对世行贷款条件中金融部门改革和私有化条款出现的普遍性有显著影响：低收入国家和接受中国援助较多的国家很少接受收到这样的先行条件；而在那些最近经历过金融危机和信用评级较差的国家则更为常见。前者可能反映了低收入国家的金融部门相对不发达，所以该部门没有什么可改革或私有化的地方；也可能反映了低收入国家相对开放，银行业已经被外国主导。接受中国援助较多的借款国在这一领域获得贷款条件较少，可能是因为中国的受援国如果有其他的资金来源就会拒绝这些条件，或者是世界银行在与中国竞争贷款机会时选择不施加这些条件。无论是哪种情况，中国在这个问题上的重大影响表明，金融部门改革和私有化在贷款条件中的普遍性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竞争考虑。不足为奇的是，借款国正在经历金融危机或信用度较低都表明金融系统需要改革，因此会导致此类条件的增加。
然而，在这个模型中系数最大的是关于金融自由化和私有化的研究，这表明对这一主题的研究影响了与这些改革有关的贷款条件的普遍性。因此可以认为，在20世纪90年代被广泛采用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华盛顿共识”式的改革条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同时出现的世行的经济研究和政策优先事项的影响。
贸易和投资自由化
同样，关于贸易和投资自由化的贷款条件似乎也受到了世界银行对这一问题的大量研究成果的影响。研究结果显示，在20世纪90年代初，关于这一主题的研究大约占了世行研究的20%。但后来，该主题在世行研究中占比的下降，预示着该主题在贷款条件中的普遍性下降。
然而在这个模型中，没有一个国家层面的变量在统计上是有意义的。令人惊讶的是，虽然理论上那些已经减少贸易壁垒的国家应当会较少收到此类条件，但并没有证据表明关税收入和贸易自由化要求之间存在关联。造成这种情况，要么是因为世行基于研究结果而非一个国家实际的贸易政策而推行其政策理念，要么就是国家单方面进行了大部分的贸易自由化。
财政改革
关于财政改革的贷款条件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去关于该主题的研究的显著影响。然而，国家层面的因素与这一主题在贷款条件中普遍性有逻辑上的关系。由于民主国家财政支出更多，它们也会收到更多侧重于财政限制的贷款条件。相反，一些国家依靠较高的关税收入而具有较强的公共财政，则它们会收到较少的与财政改革相关的贷款条件。
治理改革
关注治理改革是第三个受世行研究影响较大的贷款条件主题。诸如政府质量指数（Quality of Government index）等研究成果，再次突出了经济研究和政策计划之间的密切联系。由于这项研究发现，良好的治理对经济增长至关重要。因此，低收入国家会获得更多关于治理改革的贷款条件，它们可以在建立高效利用金融资源的市场机制过程中获利。
有趣的是，美国的“友邦”，即在联合国投票时与美国保持一致的国家，可能会收到较少的关于治理改革的贷款条件。这一证据表明，这一条件的重点是制度，而不是公开的政策调整，施加于美国盟友的可能性较小。左翼政府也与较少的治理改革贷款条件有关，尽管这种关系的重要性在不同的具体情况下有所不同。
社会支出
作者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表明研究对社会政策条件有任何影响。令人不解的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项目的存在加强了世界银行贷款中对社会支出条件的重视程度。这一发现使人们对这两个主要国际金融机构对借款国实行紧缩政策的说法产生了怀疑。经济增长也与社会支出贷款条件呈负相关，可能是因为如果一个国家总体上享有经济繁荣，就不太需要正式的社会支出激励。民主国家更可能会收到世行在社会支出方面的贷款条件，这可能是由于上述民主国家的支出水平相对较高。
借款国所有权
强调借款国所有权的贷款条件是受世界银行研究影响的第四个主题。此外，当国家机构能力较弱、资源较脆弱时，世界银行提供的借款国所有权类型的条件较少。这类国家包括那些信用评级较差的国家、低收入国家和刚刚摆脱金融危机的国家。
词汇积累
条件性
conditionality
借款国
borrower country
关键词辅助主题模型
keyATM model
译者：金也琪，国政学人编译员，浙江大学国际组织与国际交流研究生，研究兴趣为全球治理、国际组织。
校对 | 林尚沅 吴文博
审核 | 李源
排版 | 吴雪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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