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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谷:摊子口往事之14

      本号今年上半年刊载了古谷先生《摊子口往事》上部分1---13,从今天起我们刊载下部分,期待您的关注。------编者

   站在周家门前的小妹

                         文/古 谷

1960年代。
摊子口街区百十户人家只有一个设在街中段的自来水桩,每天清晨6点和下午4点,管钥匙的老太婆,颤颤巍巍地来到水桩前,打开套在水龙头上的破陶瓷盅上的锁,取下陶瓷盅,亮出水龙头,开始放水。通常,挑着水桶排着长长队伍的人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咕哝好一阵了。

  黄圈处过去是水站
 
我是家里的老大,因为父亲在外地工作,挑水的重担不得不落在我这个10岁的儿子肩上。每星期挑两次水,一分钱一挑的小水桶,要跑四趟才能把水缸装满。百来米长的青石板街面和三十多步石梯,每担水往往要歇好几次,拼尽全力,才能挑回家。
这数百年的青石板街道,通往一天门,是上涂山禹王庙、真武山道观(后改为涂山寺)祭拜上香的官道。到1960年代,这青石板路面已被踩得坑坑洼洼,下雨天,凹处聚集着雨水,行人盯着地面,很小心地下脚,行走的姿势有些滑稽。
我挑水走到周家宅门时,总忍不住要朝里面看几眼,倒不是稀奇那屋里墙上挂的大钟有些洋盘,是因为周家门前的街沿上总有好几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进进出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周家是这街上有名的大户。周家妈妈已经生养了8个女儿,街上人称“八仙女下凡”,据说还想再生些儿子,后来果然如愿生了3个儿子。
我母亲很羡慕周家妈妈,时常念叨,说周家妈妈福气好,胖胖的样子很富态,穿着名贵的“香云纱”,不用上班,在家照顾生养的姑娘,把她们打扮得舒舒气气,看起令人钦羡。更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为锅里有无米做饭而发愁。我很好奇,那些年间,子女多的家庭为争饭吃吵闹不休,周家一点不吵闹,个个子女还长得肉肉的,气色蛮好。
天气好时,周家妈妈坐在门前的街沿上,很悠闲地望着街上卖菜的农民,她旁边还坐着一个老太爷和一个老太婆。
周家的宅门是对开的四扇门,门上的黑漆有些脱落,显得斑驳,爱干净的周家妈妈总是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偶尔,门前台阶上晾着的黑漆上绘有花卉的鼓形马桶,好像那街上只有她一家才有,令我们这些半大小孩很惊奇,把它当着街上的一景。街邻们叽叽咕咕地说,那是江浙人家不可缺少的,就连住在上海洋场的人户都觉得是时髦的洋盘货。
白天,周家大门常开,能看见屋里抹了清漆的地板有些黄亮,略显古老的中式家具做工精致大气,迎面墙上的大挂钟不快不慢地摆动,有时还能听到悠扬颤抖的咚咚声。
每到清晨,从真武山上、长生桥乡下挑菜来卖的农民,箩筐边绑一盏小油灯,摸黑走几十里来到摊子口街上,都愿意把菜挑子摆在周家的宅门前。买菜的主妇们也最爱停留在这一段街面,叽叽喳喳地与人交流,挑选蔬菜。一个卖菜的农民告诉我,这个位置的菜价要多卖一分钱不说,周家门前干净,放下扁担可一屁股坐下来,美滋滋地吸一根叶子烟的工夫,菜就卖得差不多了。
清晨,周妈送走上学的孩子们后,边做家务边盯住门前的菜箩筐,看见自己需要的时鲜蔬菜,就出门买一把,称完秤拿回屋放在桌上,再出来把钱给人家。她家人口多,买的菜也多,她这样一边做家务一边就把菜买了。
周家的爷爷和外婆坐在街沿上喝茶、闲聊,帮着周家雇的女佣做点手上的家务活。那女佣是抗战时期逃难来的浙江同乡,无依无靠,据说年老还是周家的女儿送的终。那年头,能够雇得起佣人的家庭,这街上没听说有第二家。
周家不仅有着众多的女孩吸引人关注,还因为她们的父亲是长江轮船上有名的大机器匠,一年到头都在大洋船上忙碌,不容易回家,更增加了他家的名气。
周家的生活为什么这么优裕?我问邻居李嘎嘎(方言:外婆,外祖母)。李嘎嘎也是下江人,日本人打宜昌时逃难来到重庆。她是个小脚老太太,很讲究,只要出门,哪怕是去街上茶馆听评书,都收拾得规规矩矩的,一点不马虎。
她说:“周妈的男人是开大洋船的,真正的上海师傅。按船上的习俗,叫'老鬼’,也就是轮机长。”她还说,“能开大船的师傅很金贵,船东开的薪水都蛮高。”
我问:“薪水有多高?”李嘎嘎说:“有300多块。”
我愣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我母亲一个月才30来块,他竟是我母亲工资的十多倍?我觉得李嘎嘎人老了,有些癫东,就说:“你说的是一年吧?”
李嘎嘎不停地摆着头,说:“一月!一月!船上还包伙食,三天一个小牙祭,七天一个大牙祭,小牙祭有回锅肉,大牙祭是鸡鸭鱼鹅都有;冬天发棉袄,夏天发单衣。这街上在洋船上做事的下江人蛮多,都拿着蛮高的薪水。那上街前石梯旁的周领江、石领江,还有出街前的任家、王家,都是在船上做事的。”
说起船上的事情,她好像很熟。我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心里充满了惊奇和羡慕。
后来,我脑海里常出现一幅画面:威风凛凛地行驶在长江上的大铁船,粗大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周家孩子的爸爸穿着海员服,戴着大盖帽,扳动着大锅炉旁的机器阀闸,乗风破浪地航行在长江大河上,他的形象好高大挺拔。其实我心深处,是羡慕那每月的300多块钱,很想看看这个开大洋船的神秘男人。
后来的许多年,我都没有见到周家儿女的爸爸。倒是有一天,我和周家的一个小姑娘,正经八百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她那玉兰花似的面容,很长时间都在我的眼前晃动。因为那一小会儿的对视,过去了很多年都还记忆深刻。
那是1962年夏天,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去挑水,挑到最后一挑时,街上已没什么人了。我吃力地颠簸着走到周家门前,正好她家大门出来一个小姑娘,脸团团的,很大的眼睛,穿着碎花布的连衣裙,看光景应该才七八岁,端着一个不大的搪瓷盆,像是出来倒水。

 当年站在门前的小妹
 
她来到门前的街沿上,突然盯住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正好朝她家望,一下迎住了她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眼前两三步远的石板凹处,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不怎么规范、有些卷曲的纸币。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寻找脚下平顺点的路面,让水桶落地,放下扁担,然后捡起了那张纸币。
是一张淡绿色有些陈旧的叁元纸币,中间石拱桥图案处折叠得有些破损了。我的心咚咚地跳,已经读四年级的我,一下就计算出它的价值。

       

 

    1955-1964年我国发行的唯一的叁元人民币

 
我很警觉地前后望了一下,没有人注意我。只有她一直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着我,表情有些狐疑。突然,她把盆里的水倒掉,转身进屋。我捏着纸币,心里跳动得有些急速,心想,她可能不认得这是钱。我平静下来,把纸币对折后卡在橡筋裤腰上,挑水回家。
把水桶归还了人家后,我取出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纸币,捏在手中,先前惊喜的心情,这会竟然有些惶惶不安。叁元的纸币我是见过的。母亲每月发薪后,把壹元、贰元、叁元还有伍元的纸币摊在桌上,分成好几份,说:这一份买米,这一份买煤球,然后是房租……她盘算的过程中,我盯住那几个1分、2分的硬币,心里企盼着:要是母亲给我两个1分的硬币就好了,去电影院旁巷道里的小人书摊,选上两本早就心仪的娃儿书(连环画),细细地阅读几遍。

     1960年代在巷道里看连环画的小孩们
 
我最喜欢看捉特务的娃儿书,在读的过程中,我一眼就能判断出那歪戴帽子、脸型有些丑陋的家伙是特务。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无比正确,我还推断特务一定会在书的结尾处被机智勇敢的公安人员抓住。我为自己有敏锐的眼光和高超的侦察技巧而骄傲,常常在小伙伴面前吹嘘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勇敢机智的侦察员。当然还要阅读更多的小人书,才能学习到侦察员的机智勇敢,因为坏人往往是很狡猾的。
大多数时候,我母亲在盘算得头昏脑胀后,长长地叹口气,收起那几张纸币,小心地装在一个用彩色玻璃纸折成的钱包里,对我说:“本想给你买双胶鞋,看来只有等下个月了。”
我对晚几天买鞋不是很着急,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是“赤脚大仙”。倒是眼前,给我几分钱,哪怕是1分,再晚两个月买鞋都行。
眼前这张纸币,我很快计算出等于300分,天哪,可以看300本娃儿书!这天文数字让我的头脑有些发胀。我围着我家住的这栋黄房子转了几圈,终于觉得这钱的压力太大,我为心脏不能承受这压力而沮丧。我结结巴巴地对母亲说,我捡到了三元钱。
母亲很诧异,仔细地盘问我后,要我带她去现场看看。我想,如果母亲坚决不信我是捡的,怀疑我有其他行为,那我就把周家小姑娘叫出来,让她作证。好在母亲没有去问周家,倒是去对面竹篱笆院子的门前问了那院子的女人,在她确定这一阵没有人在这附近寻找什么,她才有些放心了。
这是我几十年的生活中,捡到的最大一笔钱。曾经也捡过1分2分的硬币,我都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老师,受到老师的课前表扬,得意过好几天。
母亲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原本有连续看上十来本小人书的企望,突然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想吃个高级饼饼。
那年头,在上新街街口与海弹公路交汇的右手第一家门面,是这街上唯一不用糖果糕点票和粮票、直接用钱就可以购买糖果糕点的门市部。所卖的糖果糕点用玻璃纸包装得很精致,只是价格高得吓人。过往的人们远远望着橱窗里的糕点和糖果,伸长颈项,使劲地闻着店里散发出的香甜气味。
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去数那橱窗里,圆圆焦黄油腻的糕点数量,发现少了一个,心里便有大大的失落,嘴唇不自觉地蠕动,冒出酸酸的口水,幻想圆饼里甜馅的味道。那年头,这叫“高级饼饼”。我经常站在那店门前,听小伙伴们唱“高级饼饼高级糖,害得老子卖衣裳”的儿歌。
当我很小心地把这“高级饼饼”买回家时,两个弟弟伸着颈项、鼓着眼睛,围着母亲,看她把饼子切成对称的八小块,那散发出的甜香,刺激得胃里的口水一汪一汪地往上涌。
我们很细心地咀嚼着,唯恐掉下一点饼渣,那香甜油腻的饼馅,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此后很多天,我都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不停地舔嘴角,老是以为嘴角还粘着一丝饼渣。
几年后,街上出现8分钱一个的“冰糖麻饼”,不凭票证就能买时,我还很骄傲地向小伙伴们炫耀:我吃过一个完整的 “高级洗沙饼”,要五角五分钱。
事后我也曾想过,那女孩为什么不趁我放下水桶时快步跑出来,把纸币捡到手中?那时的规矩是:“捡的就是买的,金子银子换不转的。”如果她先捡到手,按规矩,我是不能找她要的。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我的头脑里好几年。
如果她怕我放下水桶与她争抢,她还可以大声喊“妈妈”,往家门里跑。可是,她仅仅是盯了我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屋了。我想,她真的不认识那是“钱”。
她有必要去认识“钱”吗?她有个开大洋船的父亲,像大山一样挡住风雨,让她能平静无忧地生活。也许她父亲回家时,会从很远的大上海给她带回很多很高级的饼饼。
于是,我更想看一看她的父亲。那个据说是这街上少有的能挣很多钱、有着特别高超技能的神秘父亲。
今年(2021)初,在摊子口邻居团圆会上,我见到了周家的那位小姑娘。我说起当年在她家门前捡到纸币的情景,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没有印象。我说一直没有见到过她的父亲,她答应给我一张她父亲的照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家小妹的父亲。这个摊子口街上神秘的男人,坐在竹椅上,手指夹着纸烟,目光如炬。
他叫周连根,浙江宁波武乡镇的乡下人,12岁上船做 “西崽”,遵从祖父“家有万贯,不如身有薄技”的教导,夜晚睡在大蒸汽机车旁,刻苦学习钻研技术。20世纪初,曾经有只大船因为设备原因在长江上抛锚,船上的师傅实在无法让船再行启动,无奈,上级指派一小艇从数百里外的另只船上送周连根去处理,他赶到后,两小时就让大船正常航行。
因此,在长江航运局考核技术定职定薪时,他是整个长江航运局技术最高超的十二人之一。由此获得极高的技术职务和当时十倍于一般工人的薪资待遇。
因为这待遇,文革中,他被造反派作为资产阶级技术权威,斗得死去活来,留下一身病痛,被迫病休,过早离开心爱的工作环境。
1975年,这位叱咤千里长江航运的大工匠在摊子口家中病逝

         1970年代的大工匠周连根

2021年3月18日重庆南坪
2021年7月8日修改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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