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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亦军:追思西师岁月

破冰.我们的1978

        追 思 西 师 岁 月

                      文/杨亦军

记忆深处,人们总是不愿轻易触碰,它或许过于沉重,或许弥足珍贵;它也许关乎生命,也许凝聚情感;它抑或是命运之神赐予的“偶然”,也可能是一生求索的“必然”;它与大时代的波起浪涌攸关,也与“小我”的苦痛哀乐相连。“甲子”已过而日趋“古稀”,尘封往事不时在脑中泛起,唯珍藏记忆深处未言。今之触碰,却发现原来漫长岁月中,那些深藏的晶亮“碎片”,几乎都附着在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波起浪涌的1978年。它们或渊源我童年之梦少年之志,于此而结果;或四年寒窗筑底,蓄积待发,引我远航,促我求索,孜孜不懈,笃行不怠。
 
 
1981年摄于西师校园
 
那年深秋,我跨进了西师(今西南大学),四年大学生活铭心难忘然而告别校园近40年却几乎不见诸我的笔端,偶有触碰也是“擦边”,唯有25年后的2013年仲夏,当我40余万字的专著《元代“中间地带”与西域文学》完稿,久蓄的情思终于抑制不住,深处的记忆清晰再现,于是“后序”中掀开了尘封的往事:“上世纪70年代末,终于获得上大学的机会,当时读得最认真的除了外国名著外,就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那是兄长想方设法帮我买到的1-7册的不全版本,'宋、元、明’的缺失使我遗憾了好久;而且更没想到,它居然还救了我一命——一天深夜宿舍楼后面十来米见高的、黑压压的一壁石砌堡坎轰然坍塌,记得当时正沉迷于盛唐'开元’、'天宝’之中的我,竟忘了就寝时间,否则被那冲垮墙壁的几大方连石砸得面目全非的下铺床位,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即使当时侥幸逃脱一死,也可能是高位截肢……冥冥之中'书佑我也’!”
“书佑我也”可谓戏言,背后的故事则令人慨叹。1978年恢复高考,“坚冰”始破却水流不畅,西师乃至全国各大学校园拥挤不堪。十余年举国荒诞,“树人”重地几近荒芜,突涌千万拓荒者,“粮草”欠备,楼堂陋损,图书馆挤教室挤宿舍挤食堂挤澡堂挤。好不容易等到西师桃园新舍建成,待从老旧的杏园搬去桃园,情况更不妙,寝室人员反倒由五人增到七人,十几平方米的宿舍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
渴望安静的读书人不多,只望能有几尺天地安放自己的一张书桌,可这在当时只能是奢侈的梦想。于是我和同室的另一位同学四处打探,终于寻到一楼进修生住处的一间空房,便斗胆冒犯校规,私自砸锁搬了进去,并享受到“奢侈”的待遇——进修生宿舍夜间不歇灯,可以无所顾忌地一头扎进“书海”。料梦虽圆祸亦至,一天深夜,受云南某地地震波及,楼后高高的石砌堡坎轰然坍塌,冲垮砖墙掩埋铺位,使我遭遇了生平最大的生命风险——差点命丧黄泉。然而“书佑我也”!
“书佑我也”虽言轻却意重,个体之“偶然”,却窥群体之“必然”。1978年“坚冰”始破,我有幸跃过“龙门”进入殿堂,然而获得“书佑之”的寒门弟子何止于“我”?之前的十余年间,举国大学教育不堪回首,堂堂文明大国,高等教育几近荒废,千万知识青年被遣穷乡僻壤,名曰“接受再教育”,实则接受教育的权利被赤裸裸地剥夺;纵有所谓从工农兵择优推荐”,相当部分是权力的衍生品,于是小学生进入大学殿堂也名正言顺,堂堂学府俨然成为权力交易的“名利场”。现在想来,当年能革除教育如此严重之痼疾,恢复高考,向千万被拒之大学教育门外的青年,特别是寒门弟子、“黑五类”之后开启大学校门,这是何等的“苍天有眼”,“冬去春来”!
入得校门,同窗交往渐近,谈及过往,原来历经苦难的寒门弟子,遭遇万般劫难的“牛鬼蛇神”之后,比比皆是。当然,当时仍有父辈政治问题被挡在门外的。我朋友中就有这样的不幸者,当年考了全县文科状元,却由于上述原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但毕竟有千万青年通过“高考”,在“起点”上获得基本公平,这于历经苦难和被无数次折腾的50、60辈来说,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奢侈”了。
正是在此意义上,对同年跨入西师校园的同窗,对那个特殊时期走进西师的校友,乃至在那乾坤扭转之时,所有重获教育权利的千千万万学子,岂不都是“书佑之”?这“书”,是“书”亦非“书”,它不只是传播知识的载体,更是人性中不可泯灭的求知欲望,以及人类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书佑之”,它不但教人生存之技能,护佑物质生命的存在,它引领生命之灵的超越,和对真理的执着探索追求,才是其终极意义。
正是如此,“书佑我也”,在“我”既同于一般又非寻常,而是执意循自我之道。在那“坚冰”始破的年代,重获教育权利,有幸跨入大学门槛,与大家一样,寝室-课堂-图书馆三点一线,成为生活的常态
惜时如金博览群书之余,我常与好友挥拍球场忘乎所以,以致几十年后“同学会”时,年级同学忘了我的大名,却没忘记我在球场上的矫健身影;沉迷诗赋,逸情浪漫,同窗三五结伴,常于假期出游,徜徉山川,陶冶性情,我则形单影调,背包独行,登顶峨眉,聆山风之呼啸,醉黑夜之静寂自然幽远于荒野呼唤而返,沉思深虑,悟生命之渺小,蓄胸中之大气
博览中外文学名著,探究东西诗学理论,当是中文系学子的本分,我却时常“不务正业”,擦边左右。曾经一度热衷伦理之道,于是“蹭课”它系,并不揣冒昧,一知半解,与同学理论当时名噪一时的遇罗锦“离婚案”;又从伦理延至西方哲学,虽读得脑壳发胀却渐渐有瘾,并决意攻坚。记得一个酷热的暑期,我没听从父母的叮嘱回到近在咫尺的重庆沙坪坝家中,而是留在连电扇都没有的桃园宿舍,苦苦啃完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读毕,脑袋里一团乱麻,又似一盆浆糊,对康德论及的现象、本体以及由此过渡到的自然目的性及其深奥的哲理内涵,全不及消化。
但阅读哲学本身所得到的思辨力训练,对我后治学大有裨益。后大学任教,立足讲台几十年,研讨学问,潜心著述,纵横捭阖,析理论道思维少有逻辑粗疏;立足文本探讨形象又常于人性之根本追问其形而上意义。现在看来,西师那个酷暑的“苦读”算是没有白费。不仅哲学,史学亦成为我的“钟爱”。当年兄长四处帮我苦苦寻买的《中国通史》(那个年代除了红宝书,文史哲书籍相当匮乏在此深深感谢我的兄长),伴我度过西师的无数个夜晚。
如果追溯更远,这懵懂的历史旨趣,还源于上山下乡领取的那笔“知青安置费”。记得第一次赶场,我毫不吝惜地将这笔宝贵的救命钱挪为它用——在塞满红宝书的小镇新华书店,意外寻得一套上中下三册的《世界通史》,这是我唯一瞧得上眼的从此,它伴我消磨了乡间的“蹉跎岁月”,也奠定了我最初的史学兴趣,才使我在大学期间能有兴致埋头“副业”。
哲学促人思辨,史学使“思”厚重、深远,而后几十年学术生涯,于哲、史中研究文学,剖析形象之美丑善恶,成为我追求的美学旨趣;思辨空间游走,钩沉中外历史,亦开启了我的精神之旅,从中享受到“思”、“想”给予的无尽乐趣,被现实所囿的精神迈向自由,并得到加倍放量而趋至善至美的灵之栖息高地。   
这便是西师四年之“书佑我也”,它以不懈的求知欲承接我的过往,书写我的此后和现在,亦将延续我已为数不多的余生。
 
 作者()1982年毕业前夕与同学留影于缙云山狮子峰
 
将记忆深处的沉重旧事诸笔端,委实不易,而揭开记忆深处弥足珍贵的情感,对我来说似乎更难。深藏的情爱隐私自不必说,就连在西师寻得的师生深情,也被我包裹得严实不漏。若不是“入校四十年同学会”,受同窗们的激情回放和争相倾述之感染若不是此次西师78级征集文稿,以“祭”历史之难、新生之洗礼,恐怕于今仍难见诸于世
这往事“启封”何以如此之难?于我而言,难在情感厚重只能心载。心载之,深藏之,倍惜之,那是“心中的圣殿”。
进入大学殿堂,是否人人心中都有“圣殿”,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1978那年,沉寂十余年的大学“忽如一夜春风来”,教书的堂堂正正迈上讲台,读书的历尽坎坷走进堂,教与学,师与生,在这里交汇沟通,助推波澜,劲掀“春风”。
殿堂中的为师者,德高博学者大有人在,墨守成规观念陈旧讲课枯燥呆板者也不乏其人,芸芸众众,良莠参差不齐。四年中受教诸师,寻师之步亦无停怠。上述诸师于我,近之者有,远之者有,仰慕之者有,擦肩而过者也有。大四选修《杜诗导读》,有幸与曹慕樊老先生相遇,慕而趋近相识,仰而求教相交,敬而过往渐深,直至毕业数年后仍与曹老书信往来,不断得其谆谆赐教,并遵诫前行。
印象中的曹老,相貌平平,身材瘦削略显佝偻,面容清癯却目光有神。课堂上的曹老,无奕奕神采,讲解却甚透甚彻,甚细甚微,逐字逐句,考证据实不炫,由浅入深循循善诱且附之真情初涉“杜诗”我,顿成“诗圣”粉丝。或因当时游历三峡梦寐求之而夙愿未了,对杜之“夔州诗”兴味斐然,加之曹老剖析“夔州诗”之细之透至今还深印头脑。曹老叙及杜甫于战乱饥荒弃官举家逃难,居夔之时前途渺茫国堪忧,不禁感事抒怀,以数百首雄浑壮丽、沉郁酣畅之诗,达到最后的创作高潮。
不过,当年将曹老与杜甫“夔州诗”重叠,或许只是文学情思的一种现实诉求,或者是现实中的其人其事文学阅读中的投影。这种诉求和投影不止于听闻他遭受的劫难,更有受教期间亲自感受到为师的“真实存在”——堂下常将疑惑请教师,师总是温文尔雅,问必答答必,不论问之深浅疑之大小,皆不厌其烦循循诱之而后斗胆冒然登门叩,渐而交往延至数年。
这不仅我,班级里的许多同窗课下都曾与曹老有所交往——40年后“同学会”,诸多同窗在班群里忆曹老说曹老,纷纷晒出曹老所赠书籍、墨宝、往来书信特别是一位与曹老世交甚深的同窗撰写的深情悼念之文,触动了我记忆深处。如今再忆往事,便不难理解,当年何以将彼时弃官逃难之“诗圣”与现实中曾“被弃教”遭难的曹老浑然一体何以将曹老对《杜诗导读》的透彻剖析与师自身遭遇劫难而矢志不渝浑然一体,盖源于曹老与“诗圣”相似,一生命运多舛却忧国忧民不已,尤其是“树人”、治学之信念始终不;盖源于曹老当年虽已年迈体弱,却如“诗圣”晚年诗坛再展风姿——“破冰”伊始,重登讲台倍加惜之敬之,堂上堂下辛勤“润物”细雨无声,对弟子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无私奉献,一片赤诚之心;且闻悉曹老逝世皆因伏案撰文呕心过度而病,不禁痛哉惜哉
故“心载”之“圣殿”,原来必经由心之碰撞而悟,继而灵犀至;“心载”之“圣殿”,必有庄重之祭奠然曹老病危直至弥留,均无以得悉,错失临终之别为此生一大憾事今以拙笔庄重悼念吾师,聊补遗憾。
西师寻师拜曹老看似以“杜诗”结缘,实则是青年时代于坎途迷惘中摸索前行的一种“校园自觉”。还在“白猫黑猫”时代,1973年因高考引发举国闻名的“白卷”事件,我的命运即被改变:被原本没填的学校——下乡所在县的中师录取,原本无意以教师为职,却可能此在乡村僻壤终老一生。远离穷乡僻壤无望,返回故乡都市无望,欲跨进大学门槛无望,对未来职业无望,我拒绝入校后因父亲严厉训斥勉强就范
一旦入校,知识的饥渴又点燃未来的希望。于是,在那个年代那个小小县城的小小规模的中师,“校园自觉”倔强生长,促我四处寻师,终于觅得可拜之师,便斗胆慕名上门毛遂自荐,拜了已年近九旬的熊羽老先生,且至今仍往来甚密不过仅为“编外学生”——熊老没任过我的课,但这又何妨,“传道、授业解惑”岂限于堂?
师之为师,必身正德高、知识渊博者,曹老与熊老皆如此。与曹老相同,熊老1950年代就读西师校园,正值青春年华却遭劫难,后几十年背负沉重之耻辱“红字”——“带帽内控”;与曹老相同,熊老秉性刚正,一生倾心师范教育,足迹踏乡村,培养弟子无数,桃李花开遍野结果。更巧的是,一次闲聊中得知,作为系友前辈的熊老,竟然也是曹老先生的学生,我则是曹老的学生的学生,曹老则是我老师的老师。如果世间真有“缘分”,要何等“苦行”才修得如此缘分!
这“缘分”不仅深尤其重。它之深重在于,弟子于时世危艰精神饥渴近荒原中寻师之难,难而得之尤显其深重;它之深重更在于,承载着师倡言思想推崇民主自由传播真知,却背负历史之沉重恰如盗天火人间,授技于凡尘,却被缚高加索悬崖遭受磨难的普罗米修斯想不到的是,西方之古老神话中那位“哲学的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之悲剧,几千年后竟在东方之文明国度,我们所处的那个特殊时代上演了“现代剧”!曹老、熊老以及成千上万知识精英皆难免于难。他们以己渺小之生命,承受了荒诞历史中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知识”被摆上祭坛,却不为庆典文明之进步,反倒为戕伐传播真知之生命,这是何等的荒诞!
因而,在东方现代版的“酒神祭祀”中,不管呈现怎样的疯狂膜拜,不管人鬼不分的狂欢如何甚嚣尘上,唯有“逆天之道”执意真知的传播者,才是我心中的“神”,才是东方现代的“普罗米修斯”,才配进入我“心中的圣殿”。
而后在漫长的人生阅历中渐谙世事,这诸多身份竟常常同时集于不同人身上在我周围出现,并有幸与其中数相识而后受教而后仰之敬之年深日久心中便竖起一座“无字之碑”,筑起一座“神圣之殿”。岁月漫长,行路坎坷,“校园自觉”记忆之深、之远,我“心中的圣殿”更加肃穆、庄严、尊贵。
 
“校园自觉”引我拜师,筑我心中圣殿,未曾想到“为教”也成为我此后的立足之本。
2018年10月28日,西师78级同学从各方汇集母校,参加入校40年纪念平时并不在意的“教师身份”,此时倍感亲切且意义尤深——母校四年接受的师范教育,给予我安身立命之本,窃甚为感恩;又以“执教一生”回报母校,窃甚为欣慰。
然而受教四年后能“以教为本”坚持一生,谈何容易?如果没有之前“乡村教师”三年艰苦历练,没有跨出校门的“后西师时代”砥砺前行,此生何以能以“教”善终?故追思西师岁月,于我而言,不可能也不能不谈及我这“安身立命”之“本”;而要谈这“本”,又不得不追溯至今尚未触及的记忆深处。
 
 1984年摄于华蓥山:石林郊游与学生合影
 
1982年,跨出西师校门,被分配到华蓥山。曾,“双枪老太”在这里带领游击纵队穿山钻林,浴血奋战,不过那已是“红色教育”的老黄历了。待我“进山”,历已新篇:这大山深处已是“三线建设”重地,国防工厂林立,其中子弟校任教,待遇还算不错,离家乡重庆又不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是克服了“初期不适症”,决心“三十而立”,与同仁和谐相处,安心执教,认真备课、授课,努力当好班主任何况,十年动乱没有人才进山,待我等进山,几乎厂领导视为“熊猫级”宝贝。故信心满满,看山沟沟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山沟沟的学生定会令人喜欢,而且相信总有一天,这个大学生的子弟学校会飞出金凤凰,为此一生奉献山沟又何妨?
身安了,理想的翅膀也欲腾云驾雾蓬勃而飞。现实却不遂人愿。与华蓥山周边乡镇和农村相比,对国防厂人的优越还不及悟透,其弟子们的“尊贵”又令我倍感陌生,让我措手不及,领教三分,最终深陷无奈。
或许日后就职无忧且待遇不厂子弟多满足现状求知欲渺渺,而且恃宠而,肆意妄为而至愚顽:教室门锁眼经常被黄泥堵塞,作案者却堂而皇之地告我:“老师,我们没用水泥糊上已是看你面子了”教室清洁具经常被当做打闹的武器,摔碎塑料桶盆是常事,老师批评,答曰:“有啥了不起掏钱买就是
更有甚者,现在想起来当年的自尊似乎还无法拾起:一次上课,伸手从讲台抽屉拿黑板刷,不料摸出的竟是废报纸包的癞蛤蟆,事后肇事者还吐露“善心”:“老师,原本我们想放菜花蛇,害怕吓坏你……
我无语却未灰心,家访、谈心,委愚顽者以任,办法想尽,黔驴技穷,收效甚微。稍感欣慰的是,三年努力没有白费,我离开时终于从山沟送出了本校的第一个大学生。
然而可怕的是,学生如此这般怠学、麻木、愚顽,在这山沟学校均被视为正常,周围同仁也熟视无睹,不以为。不由想到契科夫的《套中人》,套入其中久,已然不觉为常态,怎会有动力革故更新?不由心栗。
回想此前乡村任教三年,村野孩童,学不上心不好读书,但淳朴尊师、勤劳善良;而后1978年跃过“龙门”,西师受教四年,且十多年四处寻师拜,读书求知不怠,游历历史纵深,探索形而上生命意义……种种努力为何?难不成连回到乡村任教的原点都不及?在这山沟这学校这般“常态”下,虽“安身”却不知如何将所学“立命”“安身”而不能“立命”,则这“安身”又有何意义?
 
 作者(左二)1986年摄于湘潭大学:研究生讨论课
 
离开山沟另寻它路,是我当时的唯一选择。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读研深造便有了后来进入高校登上大学讲台教书育人;便开始涉足学术潜心治学著书立说笔耕不辍,思辨空间畅游,历史钩沉中往返,文学形象中探究世界。
然而大学任教,不只是著书立说,不只沉于抽象思辨,不只遨游纯粹的精神世界,责任、义务、使命及社会担当更是为教者必立之“命”。随时代波澜潮起潮落,历经近三十年大学教坛风云,有过低谷遭遇坎坷,时陷迷惘几多忧愁。
曾几何时,满园春色遮不住,“自由之花”满枝头,并不年青的生命和年青的生命涌入校园,“畅饮知识,畅饮爱情”,沐浴春光东方已破晓,朝阳喷薄出……然而旧世纪终结新世纪开启,狂飚沉寂之后迎来的却不是“古典式”的崇高和静穆,反倒是“物欲”喧嚣如洪水决堤,势不可挡,千万人“下海”,千万人“下岗”,悲喜两极各演一幕。“下海弄潮”为时尚,“以教为本”留任校园被视为“不识时务非俊杰”。然仍有我等无数无名之辈,不凑热闹,不闻喧哗,不逐浪弄人生,执意以教为本,寂寞清贫奈何焉!
大学与社会本同根相连,社会发展促使大学扩招,其利弊功过待后人评说。然而受“物质”裹挟,“校园物化”令人瞠目。“刻苦拿文凭”成为普通大学千万学子的常态;名牌大学则更培养了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和“高智商利己主义”;代写本科、研究生乃至博士论文,已经在网上形成产业链,且生意不错……“校园沦落”,追求知识真理已被“边缘化”,获取物质利益成为人生价值的重要评判。
想当年,无奈华蓥山沟工厂子弟“满足现状不求上进”而如今,大学学子“不满足现状求上进”,却多跌入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利己主义的泥潭。人的“自为”之自由精神正被步步吞噬,教育之根本意义已无所谓存在,大学之不可动摇的根基正被摧毁。为获一己之利,仰慕权势,追求财富,在如今的大学学子中司空见惯,更有甚者早把校园当作攀附权贵的历练场。
而权势和财富,在当今社会已成为孪生怪胎,权力不能被制衡,权力者之贪欲便肆意泛滥。社会之现实已冲击大学教育,社会之怪现状已严重影响校园学子的价值取向连原本应德高身正之教师为数不少者也难逃现实窠臼,写论文被“量化”,完不成“量”的急功近利者便斗胆造假,且还常被权力庇护;搞研究要循“指南”,于是“八股”不绝,创新乏善可陈,“异端”多被扼于摇篮;获项目、评奖要“跑上头”,学术便与“关系”纠缠不清办学要“跟风”,已成为再寻常不过的大学常态如前几年好一阵热闹的“汉学风”,高校群起跟风不足为怪,出书、出音像,穿汉服施汉礼,开讲座办汉学班……串联起相当规模的“物质链”。附于这“物质”的“圣贤之言”,其文化精髓已被赤裸裸阉割难怪被人们嘲讽为言而无实的“戏说”,让人感觉无聊又无奈。大学校园现实之斑斑迹,作为其中一员,焉能视而不见见而不思不忧不为?
如此种种,不必赘言。大学执教被“物化”围堵,为“本”立命难也难在难辨世道之杂陈纷乱陆离斑驳,难在难辨世道之虚实真伪美丑善恶。如今回首,离别西师近四十载,一生执教三十余载,校园中以己之力左右突围,教书育人,恪尽职守;学术探究独善其身,不弃自我之见,不追风不跟流,自慰无愧曾为西师学子,自慰无负吾师教导——“前途不平坦,不可懈怠”(1986年9月12日曹老来信之诫);且铭记吾师之教导于心,又谆谆告诫吾弟子:
如果校园充满喧嚣,希望你为自己寻找一个寂静的角落,翻开泛黄或溢满墨香的书籍,心居“南山”而悠然;如果现实充满了避之不及的诱惑,希望你能为自己找到一处灵魂的栖息之地,用知识的“飨宴”以解精神的饥渴,清除世俗的平庸和贪婪,重返人间的“伊甸园”。(《四川师大学报》摘自“教授星座”吾之寄语,2013年5月11日第二版)
 
 作者(右一)2018年10月摄于缙云山“入校四十周年同学会”
 
如今已告别三尺讲台,渐离学术之域,隐归田园,时而行摄。原以为已无所谓持安身之“本”,然而行摄高原牧区深恋草原淳朴而重返讲台,为当地藏娃义务执教甚乐;原以为趋近古稀已无所谓为“立命”而思,然而老暮行摄,纪实社会了解民生,其所闻与徒走之甘苦中“思”如潮涌,可谓见兮有所思,苦兮有所思,乐兮亦有所思原来“思”之生无止无息,且远行而“思”更见分量,暮年而“思”之味更多更浓,可驾鹏可采菊,可劳其筋骨可沉醉安逸,可思家国可附风雅,或淡然而无所事事,或随性而无拘无束,或肆意而行素了悟,原来大半辈子之沉积全在于余生宁静致远中的品味和释放。故其“思”,沉而溅出,溢而通达,快哉快哉
离校近四十载,今促笔,感恩西师岁月四年求知、寻师,而后立本,知识和精神之荒原得以不断拓垦;祭奠1978,乾坤扭转,获得新生,追随吾师,为教“立命”,一生不怠,执意传播真知,并将之虔诚奉于那庄严肃穆的圣殿。
2019年元月25日于狮山南山斋
2019年2月11修改
 
 作者近照,2016年8月摄于四川甘孜

       作者简介杨亦军,重庆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四川省比较文学学会理事、法国文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规划组评审专家。曾历经文革辍学、复课、农村插队落户、中师就读,乡村任教十余年;1978至1988年十年为西师(现西南大学)求学、中学任教、湘潭大学攻读硕士,毕业后任教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至退休。
       大学任教近三十年,授课之余笔耕不辍,学术上小有收获;前期西方现代后期民族文化与文学,先后国家级、省级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70余篇;出版专著三部《元代“中间地带”与西域文学》(2017年商务印书馆)《阿凡提“话语”的自然-生态和历史-文化视域》(2011年人民出版社)《老庄学说与古希腊神话》(2001年巴蜀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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