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舞台的璀璨人生
——记西南服务团文艺老兵曹明舒先生
文/电麦子
当二十册自装自订并自制函套，近九十万字的《明万历本金瓶梅》行书抄本摆放在我的眼前，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难以置信，在同一个大院里居住几十年，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竟有如此毅力，如此儒雅之功。这套用三年多时间，蝇头小字创作的书法作品，是重庆市话剧院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现年九十六岁的曹明舒先生的墨宝。
曹老先
溯源追踪，经过阅读相关资料，进一步了解了这位相识几十年的戏剧前辈。
投笔从戎结缘话剧
曹老先生出生于文脉深厚的湖南醴陵县，穿县流淌的淥江中，有一处被誉为“状元洲”的绿沙洲。曹老先生曾书就一首《西江月》描述自己的家乡：“渌江绿水绿悠悠，三刀石下状元洲，两岸将军皆逾百，一支文笔谱春秋”。在家乡，曹老先生读完小学、初中，辗转几处的高中，最终在浙江省立嘉兴中学获得毕业证书。曹老先生自诩：今日的书法爱好，就是得益于儿时的父传师教。那个年代，凡是识文断字的人都会使用毛笔，因此，曹老先生便练就了如此儒雅的童子功。
1948年，二十二岁的曹老考入国立上海商学院工商管理系，就读一年后，《解放日报》上一则招募启事彻底改变了曹老的命运。
上海市军管会为组建西南服务团，向全市公开招收赴西南新区工作的文艺工作者。在学校曾参加过各类文艺活动，参演过话剧《重庆二十四小时》，导演过儿童剧《表》，具有艺术天赋的曹老毅然决定投笔从戎，报名参加西南服务团。经过几番考核，终被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文艺大队录取。
1949年10月1日，西南服务团文艺大队从上海出发，行程七千多里，历经两个半月，于12月17日到达重庆。从此曹老与一群热血青年一道，在山城重庆扎根结果，为话剧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抵达重庆后的西南服务团文艺大队，经市委市政府批准，于1949年12月25日更名为重庆文艺工作团（1958年更名为重庆市话剧团，现更名为重庆市话剧院），被誉为“中国话剧圣殿”的抗建堂划归重庆文艺工作团使用，原中国电影制片厂旧址为团部驻地，驻地里包含近千平方米的摄影棚（以后改造为舞台美术制作场地）。从枇杷山到抗建堂，偌大的区域内，礼堂、排练场、摄影棚、剧场、篮球场、草木花台、原建或新建的职工宿舍等等，构成了充满朝气，好戏迭出的话剧大院。也就是在这一独具魅力的话剧大院里，曹老怀揣着演员梦，又起步了自己的舞台美术设计生涯，最终历练成就为国家一级舞台美术设计师。
心怀演员梦初试灯光师
“一专三会八能”是当年重庆文艺工作团的塑人标准。自幼喜爱文艺，天生具有文艺细胞，因为梦想当演员而报名西南服务团的曹老先生，如愿以偿被分配到团里的演员队，参加整个演员科目的学习，五年中在十五部剧目中饰演了各类角色。也许是因为符合演员条件的人员众多，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灯光管理人才稀缺难觅，而能够考入大学的曹老先生似乎具有文理双通的特质，因此曹老在被相关领导充分肯定其形体、音色、表演的同时，又被命其兼职灯光管理。那时没有现代化的舞台灯光设备，没有可资借鉴的灯光模式，没有专攻舞台灯光的专业人士，在“一专三会八能”的标准下，“干中学”成为破解一切难题的动力。
让曹老庆幸的是，从上海出发的行进途中，以及抵达重庆后，当年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学生、孩子剧团的小团员、以后成为专业舞美设计师的张炜先生，带领他初学了不少舞台灯光知识和技能。
在当年，文工团舞美队的家当只有四个煤气灯，运用四个煤气灯完成编剧的创作、导演的构思、设计的蓝图，对于曹老先生而言是可想而知的高难度。
也许是幼儿通学的功底，也许是天资聪慧的天赋，曹老先生真还将不可能变成为可能，又将可能深化为日趋完美，在初试功力的几出戏中显露出精彩。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剧中，三幕十一景十七个场次，仅有两次幕间关闭大幕，其余全靠灯光暗转切换，在曹老先生的操作下，最终換场的灯光切换，最短的时间仅用了五秒钟，最长的时间把控在三十秒内。当年重庆是全国六大行政区的西南局所在地，邓小平、刘伯承、贺龙等西南局负责人时常前往抗建堂观摩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演出之后，贺龙大加赞赏，并饬令当年赫赫有名的“战斗剧社”的舞美人员前往取经。
曹先生书法
1953年，在儿童歌剧《小白兔》的灯光管理中，曹老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运用景中色彩做文章，在纵深十公尺的舞台上，营造出六个层次的光亮，呈现出深邃浩渺的森林之景，获得小观众们的欢呼，成年观众们的赞叹。
在冤屈中磨练意志
当演员，同时兼顾舞台灯光管理，顺畅的艺术之路鼓舞着二十多岁的曹老，其事业信心和奉献精神与日俱增。如同曹老的心语：“赤橙黄绿青蓝紫，阴晴圆缺雪电雨；蕞尔舞台大世界，五光十色当艺舞”。
然而，一个荒诞的转折横亘于曹老的事业之路，一夜之间曹老被抛向他热爱的事业圈外。
1957年，《日出》剧组到北碚演出，当年最年轻的四位西南服务团成员站在露天院坝上，打望着可以演戏的万年台，细品着周恩来总理年初到文工团观看演出后提出的要争取自给自足的讲话精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突发奇想：何不成立一个青年演出队，增加实践机会，提高表演水平，争取自给自足！？赓即分工负责开始积极行动。谁知这一得到领导肯定的设想，日后不久，却成为曹老”倡导组建青年演出队，企图脱离党的领导，是彻底的漏网右派”的罪名。曹老立刻被内控、暗挂、工资降三级，下放南桐矿区两河公社劳动改造。
曹老在苦涩中挣扎，在不幸中坚持，在迷茫中被改造，在冤屈中磨练意志。被改造期间，曹老与公社干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身体素质也得到锻炼，下放的第二天便被提升为伙食团团长。尽管如此，曹老牵挂的仍然是他心里神圣的戏剧。
在下放一年多以后，曹老趁出公差，途经渝中区时去到抗建堂，站在观众休息室，从布帘的缝隙中，悄悄地观看着舞台上演出的话剧《八一风暴》。团领导偶然发现了布帘后的曹老，曹老赶紧解释是路过。没料想领导非但没有批评反而找其谈话，要求曹老留下来，并表示会将曹老牵挂的伙食团账目管理等等事宜，交由团部派人前往公社办理。
突如其来的回归令，让身心受到伤害的曹老既意外又惊喜。重新回到舞台灯光管理岗位的意外和惊喜，来自于当年的灯光管理人才稀缺，形成了非曹老莫属的局面。
怎奈是，去也匆匆，回也匆匆，个中究竟何处拷问？！
执着追求光耀舞台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这人间悲喜剧中，幸与不幸叠加并行。
因演员梦而起的纯朴设想被搅入一潭污水之中而失去了前景，欲哭无泪的曹老先生在经历了困惑、恐惧、伤心，又被懵懵懂懂地召回团里后，痛定思痛，从此便切断演员梦，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文化积淀专注于舞美灯光专业之中。专注地投入，回馈给曹老的是无限的收获。经年之后，曹老的舞美灯光设计，以及灯光管理在舞美灯光行业里闪烁出耀眼的光芒，由此，曹老先生步入人生的事业巅峰。
话剧《比翼高飞》《劳动万岁》《针锋相对》《转折》等等，一台台新创剧目的灯光设计、管理接踵而至，曹老沉浸在灯光艺术的创作之中。
1973年，由重庆市话剧团集体创作的话剧《针锋相对》投排。《针锋相对》的灯光设计、管理，让曹老的舞台艺术生涯攀上新的高峰。曹老根据剧情设置，查阅相关文献资料，向导演提出创作建议。原市话剧团书记王卓云撰文评论：“实际上，明舒在《针锋相对》里的灯光艺术创造，客观上已经超出了“灯光”的业务范畴，名副其实地进入了剧本创作的补充和完善本身……”。在《针锋相对》的灯光设计中，导演充分信任并肯定曹老的灯光设计。这一设计，实现了在话剧舞台上首次将舞台口纱幕代替大幕，在技术上采用三镜头幻灯机等灯光器做技术换装改造，使图像由静态变成动态的灯光艺术特效。这一设计，将“重庆谈判”与“上党战役”的素材用幻灯的形式替换老套关大幕换景方式，将历史资料通过幻灯与灯光的结合，向观众展示了灯光艺术与技术的精美结合。这一设计，达到八场戏不间断，一气呵成的艺术特效，起到了幕间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让观众在舞台上感受到“蒙太奇”的艺术效果。
《针锋相对》的灯光设计，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艺术特色，北京人艺舞美灯光师们专程赴重庆取经学习。
《针锋相对》在成都连演三十五场，《四川日报》第三版以整版刊载评论文章《战地黄花分外香》，其中用较大篇幅赞誉该剧舞台灯光的艺术特色、突出成就。
1982年，中国舞美学会成立，《针锋相对》的全套体现灯光设计的文字、说明、图片、器材等受邀送往中国美术馆，参加全国第一届舞台美术作品展。
真可谓，“莫须罪名东隅逝，桑榆非晚霞满天。”——曹老自题
风华正茂夕阳里
1988年，曹老先生离休以后，协助万声先生完成了一项应当载入话剧圣殿——抗建堂发展史册的工程。
万声先生当年为文工团舞台技术队队长，业内人士称其为“博士”。中国话剧黄金时代，万老便参加了被誉为“第五纵队”的舞台美术设计队伍，代表作有：1938年在国泰戏院上演的《塞上风云》，以及《民族女杰》《荆轲》等。曹老先生在与万声先生合作辅导研究生关于“中国电影制片厂”图考时，自幼喜爱资料收集、记录的曹老先生通过查证各类戏剧资料，整理出一份抗战时期全国旅渝话剧团（队）在抗建堂演出的剧目年表、演职人员细目。
2015年，重庆开始筹建重庆抗战戏剧博物馆时，曹老将自己协助万声先生整理的《抗建堂演出剧目总览》完整地提供给筹备组，这份珍贵的资料，为展陈中的抗建堂专区提供了翔实的史料。
《抗建堂演出剧目总览》详细列出了1940年9月至1949年4月，八十部左右，以话剧为主的演出时间、编剧、导演、舞台监督、演员的翔实资料。记载了抗建堂落成典礼、以郭沫若先生为首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成立大会、冯玉祥主持的纪念鲁迅逝世五周年晚会等等在抗建堂举办的重大活动活动盛况，以及各方到会人士名录。记录了《棠棣之花》编剧郭沫若，要求扮演躺在台上的聂政，感受曲终人散的悲壮；南方局负责人周恩来七看《风雪夜归人》；无名小辈徐世琪倾其所有，资助《天国春秋》浩大的服装、化妆、道具、布景、灯光费用等逸闻趣事。补充丰富了当年的”第五纵队“，当今的舞美大师苏丹、丁聪、张超群等整理编辑的《抗战时期重庆雾季演出剧目表（1937年10月至1946年3月）》珍贵史料。
曹老“壮年心态花甲起，风华正茂夕阳里”，为舞台灯光、剧场建设、人才培养等等，奔忙在剧场、工地、学校、各类场所……。
1988年，受邀参与歌乐山烈士陵园纪念馆为演绎“11.27”大屠杀情节制作的半景画灯光设计、装置、调试。
1992年，话剧《一个美国将军在重庆》灯光设计受到导演、同仁、观众的一致夸赞。
特别受到从美国赴渝，专程观看演出的史迪威女儿南茜带领的代表团的夸赞。
1999年，为纪念重庆市话剧团建团五十周年撰写《幕后春秋》，以及《舞台美术与剧场建筑》《舞美灯光对心理描写的探索》等文章。
2004年，参加辅导西南师范大学毕业生关于《抗战时期内迁重庆中国电影制片厂图考》论文写作，绘制出“中国电影制片厂厂址图”，填补了军事博物馆相关馆藏史料的空白。
2005年至2009年设计、竣工的重庆大剧院的纯义务“顾问”，受邀参加落成仪式。
此外，曹老还参与邀请、接待京、沪舞美专家来渝举办讲座；受邀在文化宫灯光培训班讲授舞台灯光、剧场建设等课题；协助应时而兴的舞厅建设灯光装置调试安装；受邀参加上海戏剧节，以及赴北京、天津、成都、上海、锦州的剧场考察。特别是本文开篇谈及的二十册自装制订并自制函套，近九十万字的《明万历本金瓶梅》行书抄本，是曹老先生离休后，在工作之余，利用几年时间，研墨一页一页抄写，全套抄完折叠成册，在印制厂绝整后，按线装本规定，自己装钉完成。
如今，九十六高寿的曹老仍然还在忙碌着——为重庆独有的西南服务团的史料传承，以及艺术创作尽心奉献。
在《台前幕后——舞台美术家曹明舒传略》中，读到曹老七十多岁时书写的《七十述怀》。从《七十述怀》中，笔者读到的是曹老先生人生百年的豁达与感悟，甚是感动。特将《七十述怀》抄录于后，以飨读者。
七十述怀
黎明即起兮山上跑，粗茶淡饭兮不过饱。
伺花弄景观鱼游，年过七十尚嫌少。
壮年心态花甲起，风华正茂夕阳里。
半景画中当益壮，雅马舞台超前喜。
悠悠岁月少蹉跎，自然规律无奈何。
若能拒得阎王请，寿到八十不算多。
百岁复如何？不用黄土抔。
器官献真心，阴阳奈我何！
灰飞烟灭去，伴花落江河。
祝福九十六岁的曹老先生永远幸福、健康、快乐！
二0二二年六月
作者简介：本名：刘晓电，重庆人，自参加工作在文化系统相关单位工作，现退休居家。自由撰稿人。曾执行主编《中国话剧的重庆岁月》《春华秋实》《春华秋月》等文集，有文章在《中国文化报》、《重庆日报》、《重庆晚报》、《重庆晨报》、《重庆文化》、《作家视野》等刊出。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