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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蒂 :送别怀戚兄

送 别 怀 戚 兄

— 一篇含笑的祭文

  文/诗 蒂 

  灰飞了,烟灭了,花谢了,人走了。老莫真的走了,“世间已无莫怀戚,莫怀戚在天上……”(张建)。莫怀戚静静地走了,把所有的财富留在了人间。悼词中,列举了他近千万字的作品,多次文学大奖,更加令人感叹动容,几百个花圈在瑟瑟发抖,近千幅挽联在倾情诉说,攒动的人头哭声如雷,惊动上天。斯人已去,走得很安详。苍天许愿:他要保佑好人。
  我与老莫是大学同学。我晚他一届,四川大学中文系79级。从走进川大校园起。我就认识了78级那个行走如飞,姿态夸张,潇洒倜傥的英俊才子莫怀戚。从此“莫怀戚”成了我惯常对他的称呼。后来我嫁进莫家,成了莫怀戚的弟媳。在长幼顺序十分讲究的莫家,几十年,我都不曾改口,未叫他一声哥哥,尽管在心底我却千呼万唤叫哥哥。如今哥已远行,与我阴阳相隔。我叫哥哥,我用心地叫哥哥。他能听见吗?我深信,他能听到。
 印象中,在川大校园里他好像只有一件衣服,一件黑色粗条灯芯绒外套,双排扣,腰身裁剪得较修长。那是当年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男主角的服装,于是人们管这种款式的服装叫“瓦尔特”服,穿这样衣服的人都属较前卫的时尚一族。在去食堂的路上,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在学校歌咏比赛的舞台上,他都穿着那件瓦尔特服。莫怀戚穿衣从来不会中规中矩整整齐齐,敞开的外套,随着他疾走的步伐掀起高高的衣角。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在军事管制区,他依然敞衣疾行,不同的是敞着的是威严的戎装。一天,不期而遇学校军纪处处长。处长突然遭遇另类,指着鼻子问老莫:你,你是哪个部门的?赶快把衣服扣上!老莫甩下一句,管我的人还没有出生。竟扬长而去。事后那位处长了解到,敞衣而行的另类是政治处的笔杆子,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习惯昂头行走,下巴往上翘着,使他本来就很宽阔的腮帮子更显夸张,他戏谑地称自己是腮帮子协会的(那是后话)。他有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乌黑发光,从不收拾打理,任其长发飘逸。他很为自己的头发骄傲,就是在罹病期间,他还诙谐地扯着头发说,这是原装货哟(不是假发,没有烫染)。直到离别,他那一头青丝也不曾染霜,只是已枯如干草,再无光泽油亮。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不穿瓦尔特服,那就是在足球场上。
  当年的中文系78级 与79级男生是足球比赛场上的死对头。一次中79的蒲晓鸥将球踢进自家球门,遭到中79男女生的一致声讨,晓鸥为这个乌龙球伤心欲绝,他也因此成为川大中文系的名人。男生踢球,女生总是在场外当拉拉队,场内双方队员一共二十多人,只有莫怀戚一人打赤足上阵。他好像是中78的足球队长,嗓门很大,中气十足。足球大仙的外八字脚如“浪里白条”在绿茵池里不停翻飞,格外显眼。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他是为了不受约束,能更加酣畅淋漓地踢球而打赤脚,还是为了抢夺场外女同学眼球打赤脚?这个已不必破解的谜,只有老莫自己知道。
  莫怀戚此生除了美人就是钟情于美酒,我之所以用“此生”,我想,如果有来世他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无怨无悔。他常说,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他总会在给学生的第一堂课上,潇洒地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我热爱异性,因为我身心健康。引来学生一片欢呼。这些在他的作品里已表现很多,我不再重复赘言。 
  老莫的“食”与酒结缘,所谓无酒不餐,无酒不饭。喝酒助兴,喝酒开窍,喝酒安眠。总之,喝酒的理由有很多,烈酒也是劣酒,好像与他的血液一起流淌。老莫的酒量很大,尽管他离不得酒,但也从不酗酒,很少因为喝酒而失态。从某种程度上说,无酒不是莫怀戚,喝酒成就了老莫的文学创作,但同时也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喝酒使他变得鲜活生动,智慧异常,故事连篇。
 老莫喝酒不拘形式,不讲排场,一碗劣质酒,一块豆腐干,几根泡豇豆,兴之所至,尽兴为佳。以酒助兴,寻找谈资,体察民情,了解社会。因此地摊酒成了他的喝酒常态。自行车、体恤衫,鸭舌帽,是他的固定形象。远足近游,乡村野店,只要挂有水酒招牌,他便立即下车停留,摆开架势,开始一轮地摊酒的享受。有一天在观音桥洋河水库旁,老莫游泳完毕有些口渴,就在街边一小店切了几两卤猪头,打了二两老白干,开始小酌。他感觉猪头肉盐味不够,正要设法解决,突见街对面有一位干瘦的老太太守着一个凉面摊,面前陈列着各色佐料。老莫快步走过去,对老太太说,拼(重庆话,意即白送)点酱油给我。老太太立即做出过激反应,哪个兴的,佐料都有拼的唛?老莫说,我今天偏要拼。边说边自己动手舀了一勺酱油淋在卤猪肉上。完事后,老莫在旁边卖生面的小摊上买了一把挂面,递给卖凉面的老太太,喏,拼你一把挂面。老太太吃惊不小,脸上露出羞色,你这个人有点扯(滑稽)也,我不要,我不要。边说边跑。老莫在后边追,佐料可以拼,挂面也可以拼。硬是把挂面塞给老太太,完成了“拼”的表演,惹得满街的人都在笑。
  风闻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老莫光临品尝。那店主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食材短斤少两,还将前面客人吃剩的油碟剩菜倒回锅里,端上来再接待新一拨客人。老莫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待餐毕,他从包里找出一张废纸,随便在地上抓起一把灰土,包裹起来,然后将纸包扔进锅里,对着店家和食客大声吼道,我往你锅里扔了一泡屎,随即骑车夺路而逃。事后他说起此事哈哈大笑,这样的黑心店家让他早点关门才是。
  1986夏,莫怀戚去成都参加高考阅卷,还没进阅卷场,就迫不及待地邀约了7个在成都的78级师兄,加上他,一共8个酒罐,在川大后门,要了12瓶一斤装老白干,从培根路上一个小酒馆,且喝且行,摇摇晃晃走到三瓦窑,一路豪饮嚎叫,闹了一个通宵。三瓦窑距离川大后门有十多里路。当时的三瓦窑还是农田一片,8个酒罐全都放倒了,醉卧“疆埸”,“横尸”水田,是第二天的太阳把眼睛刺得生痛,一行人才爬起来。
  从80年代到2000年,老莫是我家常客,十天半月,甚至一周来两次。他说,到了诗蒂这儿,不愁没吃的。莫家兄弟对饮食都不太挑剔,水八碗、江湖菜即可满足,但酒是必备的,餐桌上畅饮畅谈,待酒酣饭足再骑车离去。当时我家住沙坪坝烈士墓,他家住江北观音桥,中间相隔20多里路,无论天色再晚他也从不在我家留宿。这样的“酒驾”十多年,竟无一次事故发生,这也算是奇迹。这样的交往到2000年他罹患肝病戛然而止。
  今年3月,老莫搬进大学城新居,那儿的环境清幽,林木茂密,人烟(相对)稀疏,利于老莫修养。自此,我和先生(他二弟)便每周去一趟他家,并带去一些成品或半成品菜肴。他总是对我说,诗蒂,你是我的专职营养师。我们每次到来都会令他喜形于色,他总会拖着病体,推着自行车(那时他还能勉强行走),亲自去为他二弟买啤酒,然后他自己以水代酒,假酌对饮,边喝边聊,其时他说话已相当吃力,食管肿瘤压迫了喉管,几乎发不出声音,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停歇。我们只能根据他脸上生动的表情、丰富的手势和对他的熟知进行交流。我们的到来给老莫和嫂子带去莫大安慰。嫂子对他无微不至,细心周到,同时也担惊受怕,备受煎熬。到哥哥走时,她也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了。

莫怀戚先生

  才子老莫还精通音乐,读大学前,他在重庆歌剧团当了6年职业琴师,他的歌喉也是登台独唱的水平。他家观音桥的蜗居,周边房屋密集,住家拥挤,鳞次栉比,根本没有他摆弄小提琴的空间。所以他时常去住家附近的嘉陵广场拉夜提琴。他把琴盒放在地上,琴盖大开,也不明说卖艺,只说自己是剧团的专业琴师,便一头扎进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聆听的,围观的拉起一个圈。有人私语,剧团的,下岗了。于是一些散碎银子陆陆续续扔进琴盒。这样的演奏持续了很多年。他家客厅里就有三把提琴,其中一把就是著名的《孪生中提琴》(该作品《新华文摘》2010年20期有刊载)。老莫的生活离不开音乐,就在他远行的前一个月(今年6月),我们去他家,他都还在摆弄小提琴,虚弱至极的身躯,都快架不住琴身了,一曲《圣母颂》居然还从他的琴弦下流淌出来,琴声纯洁、宁静、明朗,再现了法国作曲家古诺的明净心扉。
 老莫一生最认真做的两件事情,一是对人:亲人、友人、学生;二是对写作。
 灾荒年代(上世纪60年代初),教师职工家属都在学校公家食堂吃饭。那时的伙食标准,晚上都是清一色的蒸红苕。食堂大厨左叔叔,也是老莫家的邻居,习惯于在卖完中餐后就把晚餐的红苕洗好,放在大筲箕里滤水,临近开晚饭前再上笼蒸。那时的小学生没现在的孩子那么多家庭作业,下午放学很早。还是小学生的莫怀戚每天放学后都要途径公家食堂,都能看见窗户里那一大筲箕洗干净的生红苕,这对于一个每天都在忍饥挨饿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大的诱惑。窗户上装有钢筋铁条,就像现在的防盗网,肯定是翻不进去的,筲箕离窗户很远,手也够不着。莫怀戚聪明的脑袋瓜子从小就显出超人本事,他用竹片、筷子、麻绳等做成了一张弓箭,竹片弯成弓,麻绳当弦,一颗钉子倒插进筷子就变成了一柄利箭,然后再用一根长绳子拴住箭柄。对准红苕,利箭射出去,一射一个准,再慢慢收回套在箭柄上的绳子和红苕一起收获囊中。这样的智慧成果,莫怀戚并不独享,他召集起院子里的小朋友,排队依次领红苕,竹箭的射击对象往往是由大到小,等到最后,他自己却只得到一枚最小的红苕。告别会上,当年重庆市第35中学的教工子弟,都含泪齐呼“你永远是我们院子的大哥”(张建)。没几天,射红苕之壮举终于被左叔叔发现,他爱怜地看着这群面黄肌瘦的孩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旁边一位好事者将此事告状到莫老爷子——老老莫那儿。宠祸人满以为脾气暴躁的老爹会痛打一顿调皮淘气的儿子,殊不知老爷子一反常态,只是淡淡地说,莫栩的儿子都偷东西了,那真是没得法了。老爷子对自己的教育非常自信,他有底气相信自家儿子的品性。
 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听大伯讲故事,老莫每次来家都少不了给侄女讲故事。记得有一次因事情耽误了,他就用笔写下来,下一次一并补上,又听又读,《小开山和他的撵山狗》(1992年9月21日)的手稿我替女儿保存至今,成了大伯留给她的一笔财富。 
 老莫有一个初中同学名叫王致严,王大哥的命运不济,且不说父母双亡,自己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穷途潦倒,孑然一生,无妻无子,孤苦伶仃。老莫接济老王,小钱大钱总是雪中送炭。等到莫家三弟学医毕业,成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心脏外科医生后,王致严更是家中的座上客。莫家每次聚会都有王致严的席位,端午、中秋、春节、元宵,无一次疏漏。直到最后,老王病重,莫三弟为他施救;老王辞世,老莫为他送行。

莫怀戚先生

 老莫是个大孝子,《散步》中,我与妻子同时背起自己的至亲,“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这只是老莫生活的真实写照。无论自己的经济宽裕也罢,拮据也罢,他都坚持每月给妈妈400元钱,几十年如一日,从无间断。其实妈妈每月有4千多元的退休金,也不缺钱,只是老莫觉得这样做是应该的。 
 老莫写作,在构思、腹稿上要花掉9分力,而真正的写作只是一蹴即就之事。他从来不打草稿,想透彻了,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不能中断,不能重复。一次,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手稿寄给四川一家杂志社,后来编辑告诉他,稿子遗失了,请他重新再寄一份,他却不愿重复自己,最后竟宽宏地一笑了之,绝不兴师问罪。老莫构思作品时常很辛苦,尤其是写悬疑小说,很多时候是自己犯的案,自己破不了。构思作品时,他喜欢在住家楼下小花园散步,冥思苦想,全然不顾身外世界,下雨了,他在雨中穿行,太阳出来,他暴露在炙烤中。个别邻居看见他举止怪异,还以为他有精神病。
 老莫对美丽的校园无限眷念,每到夜晚,暑气稍退,他便要求嫂子推着他出去散步,轮椅行走在清静的校园路上,他时常自言自语,重复相同的一句话,我很爱重师的园子,我知足了。
  造物主把他打造得太优秀,却不给他健康的身体。受之不愧的作家称号,学生爱戴的好教师,亲朋好友的知心人……
  6月,医生弟弟老三,给哥哥作了一个手术,在食管里安放一个支架,扩张食管后,能帮助他吞咽。手术果然奏效。7月26日,嫂子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我们,哥哥的体重增加了3公斤。我们给老莫备了一个电子称,医生弟弟要求他每周检测体重,并予以呈报,老莫从来都拒绝执行。7月26号那天,他自己主动测重,得到了令人振奋的结果。我先生对嫂子说,太好了,哥哥好转了,天气太热,我们今天就不来了。第二天,告急的电话打来,等我们赶到哥哥家楼下,在电梯口,三位120的医生走出来,我先生说,我是患者的弟弟,你们怎么就走了?医生面露难色,其中一位说,你们自己上去看嘛。房门打开着,哥哥平躺在地上的木板上,神情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蹲下身去,摸着他的脉搏,已经毫无生命迹象。
 老莫身上总有奇迹发生。这次,我们期待着奇迹再次发生,然而奇迹却不再发生。他的生命定格在2014年7月27日15点45分。他告别了所有的亲人,告别了火热的7月,独自一人走向清凉的世界。
 在扼腕长痛之时,我笔下流淌出来的都是老莫带给我们的欢声笑语。他曾有点骄傲地说,我是重庆人民的大玩具。让亲人、友人,让我们大家愉快地生活下去,这才是老莫的心愿吧。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诗蒂,本名张诗蒂,1970年代曾在云南当知青,198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西南政法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多部专著,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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